弦音漫漫,朦胧凄然,万合深宫苍凉之景。
琴声无日不在日暮西陲时奏转,新入宫的宫仕认为这是该点灯的时候了,伴着萧瑟点上宫灯,灯火葳蕤。
入宫年数多了的人,多少会有感其中的诡异:琴声不曾自凡月宫间歇一日。听得时久不懂琴律之人也能听出抚琴之手出自一人,老且再打听打听,便能从前人口中得知打他们入宫,凡月宫的琴便已经是这般了,也不知这琴声往上要追溯到何年。
老太监定坐在阁楼走廊上的老藤椅上,盯着那陷入宫锁深处的凡月宫,看似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冷宫,实则是生人勿近的皇家禁地。这些年进过凡月宫的宫侍无不是消声灭迹。
老太监也进过凡月宫,他活下来了。
他还知晓一些辛秘,一些足以让他死上千回的秘密。
他聪明,当场生生拽下自己的舌头。这当然不足以挽回他的性命。他运气,那位娘娘开口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却真真是救下了自己,自时便日夜心念那位娘娘恩德,至此未忘。
藤椅轻摇,忽感一阵疲惫。
老太监闭上眼,就这样安然辞世也未必不可,若不是琴声依旧,大恩未报。
天地寂然,音域乍消,弦断了。
断弦牵着一丝红线自指尖飘落在琴上绘成一朵血花。一道针长的伤口看似很痛,在这玉琢般的面容上,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抖动一丝。
文真无心关注自己受伤的手指,她很喜欢这张琴,虽不记得这把一张琴随自己守着这空牢有过多少载,却清晰记得当年赠琴的文士说予自己“琴在人在,弦断命难”。
虽入耳,未记心。
但当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人,云真深深记起了这句话。
闭眼,哑然。
强自镇定一番。
明眸再现,朱唇微启,皓齿闪动。
“源丰太监,你老了。”
凡月宫门口佝偻着一个闭目养神的瘦弱老者,看模样已是行将就木,官服极不合身的挂在他身上,随着殿外的风向着西边招摇挥摆,隐隐感觉老者就要立不住。
云真的语气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依旧冷冽的问道:“一别面多少载了?”
源丰微微睁开眼睛,似是废了很大力气:“回娘娘话,源丰一凡夫俗子,不及娘娘凤体金躯,自然身残道短矣。老奴五十三载未向娘娘请安,望娘娘赎罪。”
源丰身体微欠就算行过礼了,并不如说的如此恭恭。
云真并不在意源丰明显逾越的礼数,脸色微红只是因为看到源丰手中的龙纹绢帛。
似是想表现的镇定一些,云真将手微微攥紧,发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自觉手指的伤口血流更是涓涓不止的顺着手纹滴落。
源丰收回目光,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娘娘早知会有今日,今夕又何出此举?”
云真当即明白源丰所指,松开玉指,冷笑道:“我这凡月宫无镜不得自观,不如源丰你说予本宫听听,何举令公公疑惑?”
“娘娘心如明镜,怎会不自知。”
云真眉头一挑,语速慢慢放缓,却依旧带着笑:“你觉得本宫怕死?”
“老奴不敢妄言。”源丰神色不变,未否认。
云真脸色三红三白,最终神色还是垮了下来。
“本宫……只是不舍而已”瞳孔微缩,雪月般的容颜浮起一抹哀怨:“世间繁华不曾见,未渡六欲。人间冷暖未有感,不悦七情。没有好生却要歹死。”
源丰再次睁开了眼睛,但眼中的神却变了,这股子凌厉很难想象是从这个老翁身上“错也错在娘娘!娘娘当初不该入宫!不该吃下那颗仙丹!更不该在先帝死后不赴黄泉之约!娘娘,当无可怨无可悔。”
云真脸上一阵暗淡被笼罩在凡月宫这一边寂静之中。
良久,云真自发一声叹。“本宫的确早知今日却不知是今日,后戚按耐不住了。“
源丰沉默。
“北上?“
源丰沉默。
“愚蠢!“
“圣上心思缜密,非我等不辨菽豆之辈可评可书。“
云真看了一眼源丰,这是自源丰来后敲他的第二眼,“哼,不辨菽豆之辈本宫看他才当之无愧,妖族受祖帝震慑立下血誓,千年屈居北寒之地,这后戚居然还敢去招惹,这极北虽地贫物乏,但苦寒磨性,妖族怕是只等着后戚挥兵北上,以破血誓!“
“娘娘心如玲珑,眼光透彻,对于娘娘来说,缺的只是天下。“源丰目光如炬,直视云真,“圣上无法像娘娘一般羁脱于时间之外,但是离天下却只有一步之遥。“
“所以他颁下这道圣旨就是为固皇权?“云真黯然,虽然知道自己的结局,但是却不能接受
源丰双手摊开圣旨,自行浏览了起来,示意不再说话。
良久。
“唉,宣旨吧。”
自知如何不甘或愤恨,也逃不过这一道玉轴锦织。
“上谕:
太皇太后妖法惑众,上至帝君,下至王臣,罪无可恕,念先帝鸿恩,赐白绫三尺,自行了断,全尸厚葬。
钦此”
。
源丰手中扯出一段白绫洋洋洒洒,飘落在云真的面前,沾染了一丝琴面上的血,可是还不等白绫完全落在琴面上,源丰身上就暴起一股恐怖的威压,抖涨的气息瞬间就将白绫撕碎。
云真茫然,却未伤到分毫,是一只手虚抵在在她的背上。
“哑巴,你还是来了?“源丰不住摇头。
云真回头。
虽然头发已然灰白,但云真却认识,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与当年那个满嘴鲜血的小太监一般的笑容,一般无言的喊到:“娘娘。“
老哑巴缓缓站起身无声的笑着,指了指自己和云真,对源丰抱了抱拳。
源丰再次摇头“你我相识也有五十载了,既然来了,定然做好了与我对弈的准备,何必拿你我间的交情为难于我,要我放你二人出去。“
“机会是博来的!“说着源丰掸了掸衣袖将双手背到身后,他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信和暴戾,再也寻不到方才门口那个风烛残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