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木心看着老者已出了有数次呼吸的神,便微声的问道。
老者听到后回过神来,苦笑了下:“后来?后来那男子以为从小为伴的树灵舍不得自己已经修了千年的修为,却又不能无理的强求她为自己的爱人付出生命,也是有些担心心上人自己在家有什么好歹,哭求了有一刻钟左右,见树灵终究无动于衷,平复了心情后,跟树灵道了歉,告了别,便转身离开了。”
“那男子的心上人就这样死了吗?”
“没有,男子回家之后实在太过心乏,便握着心上人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后,却发现心上人已经好转。他知道是树灵暗中相助,便拉着女子前去感谢树灵,只一出门便觉着有些反常,等到一出了汴京城墙,二人就被惊在了原地……”
那年的汴京一夜,岁方秋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她本想向周围那些受了自己那么多冷落的细柳作别,转头时却发现那些细柳已然如雨般开始落叶,它们在凝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以自己的生机代酒,敬方秋千年未尝如此决然过的决定,敬她视死如归情的豪迈。
它们凝成这杯生命之酒敬给方秋,求她在待会和它们一起走的时候,莫再闷声以对。
那夜里,岁方秋第一次试着凝出了实体,这几乎耗尽了栖身的古柳所有生机。
她如刚刚学步的婴童一样踏着四方颠倒的步子,追着他的遗痕来到他和她相守的塌前,看着她眉间的痛苦,看着他眼角的泪壑,方秋面容悲壮苦涩。
“你知道吗?千载修为散尽我并不痛,痛的是哪怕我会魄散魂飞,不入轮回,为了她,你也只会哭求于我而不怜我。”
她向他轻声细语地说着这些不会被他听见的话,回想起初见的那个男童,回想起他给自己起的这个叫了数年的名字,回想起曾经十数年里的点滴,她的心隐隐作痛,却还是只能释怀。
“罢了,谁让我是岁方秋。谁让这名字是你所赐,谁让这一生是那执笔人要看。”
她凝下心,静下自己的情绪,她敞开自己的胸怀,包容着他喜欢的她。
她化成一个结,链接着方圆数百里的植物,然后再链接着病榻上的她。
做完这些,她开始抽取百里内所有植物的生机。
巨树,群灌,野草,菊兰。
百里内所有的一切绿意都开始化成褐色。
她牵引着这磅礴的生机凝聚到自己体内,通过近千年的修为把它们提纯成最为珍贵的生命之力,然后再灌入她的体内。
而在距她最近的十里之内,就连土壤中刚开始萌芽的幼芽的生机都开始干枯,藏在粮仓中的种子也开始干瘪。凡是能够生长的植物,都在她的号令下把自己的生命通过她的转化祭献给病榻上的那个她。
他心所爱体内断裂的血管开始复原,淤血被转化成鲜血重新加入到又开始奔涌起来的血脉中。
衰竭的内脏开始饱满,她全身上下都开始充盈着无比珍贵的生机……
次日清晨,不知不觉中痊愈的她坐起身来,惊诧于自身的变化,却又怜惜伏在自己床边带着泪水睡去的他,并未打扰。
直到他抬起头来,惊喜于她的好转,看着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健康,二人便依着先前的约在欣喜中草草三拜,结发为侣。
他想起了她,便拉起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她开始向着城外的古柳奔去。
巷子里昨日还开的绚烂的春兰今晨那干枯的模样未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城边坍塌的十数个备着灾粮的地仓未能得到他们的关心。
他们二人终于在忽略了满城惊慌的城民后来到城外,然后惊在城外——
入目的一切树木野草全部失了生气,春日的城外遍地落着一秋才能累积的没踝枯叶。
他松了她的手,踏起一脚脚的落叶飞奔向城外。
他心中无比焦急,无比担忧。
“方秋——”
“方秋!”
他嘶吼着冲向那棵同样没了生机的古柳。在身后留下一串腾飞的黄叶。
她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带着初愈的身体,拎着裙角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他终于扑倒在古柳脚下,扑倒在那没腰的干枯柳叶中。
“方秋,我带着新妇来看你了,你出来看看呀。”
“方秋姐,姐姐你出来看看啊。”
他哭的和昨日傍晚一般恸彻。却比昨日更加绝望。更加自责。
他昨日竟因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以多年交情的怜惜,逼着伴了自己整个少年的姐姐去死!
“姐姐,姐姐。不要啊,我还有寿命,你取我的,不要走啊。”
他哭着求她现身,汹涌的泪水冲刷在两尺多厚的柳叶之上,渗透其中。却再也无法接触到那日混着血泪的土地。
他紧紧地抱着那棵失去了生机的古柳,想将剩下的阳寿分享与它,却苦于无法。
他的心上人终于到了他身后,虽然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也只能同他一起悲伤。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他似同找到了救命稻草的溺人一样猛的在落叶中抱住她的身体痛哭。撕心的痛语已经无法分辨。她只能轻轻的抱住他,寥做安慰。
近千年的朝暮共生,那古柳还是留存了树灵的一丝灵韵。
那灵韵借着残存的唯一一点意识,凝集着最后一点修为,化成一个淡薄到连千年间唯一能看到自己的他都难以辨识的虚影。
看着在她怀中因为自己的离去无比心伤的他,轻声说了一句:
“你欢喜,便足够了。”
他听着好像是她所语,又燃起了些希望,泪洗的面容上现出欣喜,他抬首看着初见时她坐着的那个树杈:“方秋,方秋你等下,我还有阳寿啊,你拿我的啊,不要走啊,方秋。”
“你在哪啊方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方秋?”
“方秋!”
空旷的城外,终究只剩下了他自己的声音。
…………
“您就是当年的那位少年吧,那想必城外石桌旁那棵古柳,就是方秋她曾栖身的地方了。”木心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没错。”老人看着摇曳的烛火,目光中是那种久而无力,百般无奈,如同看破一般再无希冀的放下。
“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老人像在问木心,听起来却更像是想得到认同的自嘲。似乎越多人指责他,他心里的愧疚就能更少一点。
“爱情的本质就是自私的,爱的越深便愈加自私。这是身不由己。您和她今生的错,只错在未能相爱。”木心回道,老者却似若未闻。
“好在那棵柳这些年渐渐地有了生气,可能未来方秋她还能复原吧。只是我却误了她一个千年。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欠她的,只怕是今生来世不能还尽,那我得准备着还她十世了。”老者笑着面向木心。
“小师傅,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您请说,若我力所能及则必然相助。”
老者从木枕下取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一粒通体血红,一端还有着一枚黑斑的圆豆。
“这是?您的意思?”木心有些不解。
“这个呀,是南国红豆,我和她约定终生的信物。本来有两粒,另一粒随着她入葬了。本来打算同生共死时用。可是我余生还欠着方秋,这几十年来一直为那古柳翻土施肥,便一人苟活到了现在。如今那古柳也恢复了,想来我就是再活上几年也没有什么能照顾它的了。趁着好不容易碰到了你,便求你送个终,这便去了吧。也好早日投胎,以尽来生之责。麻烦你待会帮忙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那古柳东边我老伴旁边吧。”老者的笑意自肺腑晕开。
南国红豆,又名相思红。此物剧毒且无药可解,若熬入粥汤,仅一粒便能毒死百名壮汉。
木心神色郑重的应了一下,随后便沉默良久无言。
老者盛了碗重新沸腾的粥食,将那粒如同血凝一般,在数十年前那夜唯二没有被抽取生机的红豆所剩之一放入碗内。
然后他端起那碗粥,轻轻的吹凉饮下,从神色看,就如同他正在吃的是这世上最为美味的食物一般。
木心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便转身出了民居,他盘坐在星空下的汴京大路正中,闭着眼睛静静地待着。
老者的离开伴着毒素侵入骨髓的低沉嘶吼,可木心散出的灵识感受到的,除了老者那本能的痛苦以外,则是无尽的相思,思心上所爱,思未受孝的父母,还有终于再见的姐姐方秋。
一抹相思红,彼生渡魂舟。
完成老人的托付后,木心在巨大的古柳下深鞠一躬,然后长久未曾调动过的修为铺散开来,四溢的光辉中少了星月的清冷淡银。取而代之的是温润祥和,极为淡薄的金色。
蕴含着些许佛门气息的灵力裹住了那棵巨柳尚有生气的部分。缓慢的滋润着其中的生机。
老者先前说的也不错,他离开后这古柳确实恢复了一点元气,假以千年,说不定还真能复原寄生在其中的树灵。
若他不曾带着亡去的她回来;若他身上没有那个叫方秋的妖灵留下的记号;若这古柳没有抽取恢复的生机循着那印记去保护老者;若他未曾在此守了这古柳一十七年。
老者饮相思而去,他身上寄着的印记便随之消散,断了的气机牵引下,这古柳的生命正在飞速的流逝。如果没有木心为其护法,恐半刻内便会彻底枯死。
一生所念终究逝去,便是古柳中残缺无比的那丝灵识都能知晓。只是此时心已亡如死灰。
逐步凋零的柳叶开始在佛门正法的滋养下变得饱满,本来不可察觉的那丝灵念此时也逐渐波动起来。
古树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极淡的女子虚影。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残破的汴京。
“方秋。”
木心轻声叹道,“或该称您古森之后?”
“你是谁?”
那女子仍旧看着残垣断壁的汴京,虽然还待在明知是树下那人营造的恢复气场中,语气却十分冰冷,如万年玄冰一般。
“只是一个入不了您法眼的后生而已。”木心在这位千年前号令无数木系灵族的女子残灵面前十分谦逊。
“往事已久,你若不提,恐怕我终究都不会想起自己原本是谁了。”
听了木心的话,女子在树上坐着定了片刻,想起原先梦境中一碧万里的古森,元魂未被打散前的记忆恢复了些许。
“这么说,我已经寄生在这颗柳树上千年了?”她自言着算了下日子。
“过了今晚便满了千年。”根据在莫枢阁中看到的古籍推断,木心提醒了一下。
她终于转过头来,正视木心。无波的眸子蕴含着千年前经过数万载修炼附得的洞察。
“一个心中有情的和尚。”
她看透了他的灵魂,做出自己的诊断。
木心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既然所有都被看透,言语便失了作用。
“已是深秋了吗?”
她又看向那古柳旁石桌上两个杯子上层叠的厚重愁霜。
“陪我喝一杯吧。”
她挥手间两只酒杯中便盛满了琼浆,如以柳叶上的朝暮霞光酿造千年而成,实是她记忆中现在为主的一生。
两只盛了新酒的旧樽腾空而起,一只飞入了她的手里,一只飞到了木心面前。
木心摘下,作敬而饮。
“我的时间不多了,哪怕有你的帮助,再无牵挂,这缕残魂也不会存在下去的。葬我至古森中,你的所求便会应验。”
她的身形散去,空樽落下,再度凝上重重秋霜。
木心再次深鞠一躬,把她作为尸椁的这空樽小心收下。再次踏上征途。
那杯酒不过映着铜锈的融化霜水,无味,木心饮之无甚醉意,只是通过她原本的记忆知道了很多连莫枢阁中都未曾记载的古森之事。
她却似不胜酒力,一杯而醉。
因为饮的是她的一生,她已将亡,却仍旧思愁,只能以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