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当月亮初生时,漫天的乌云也已散去大半,半轮月在斑驳的云河中时隐时现。可毕竟时节已经入秋,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凉,夜色下不时拂来的微风也已经开始能刺痛裸露在外的肌肤。
好在樊烁虽执意转修佛道,先前凝练的强健身体却也足以使他不惧寒暑,数十年辟谷不食而无碍。
樊烁此时所在的小道已经距离临安有数十里之远,而这里早已是没了人烟。没有那民居中的星点烛火,月隐于云后时,这方世界便会陷入纯粹的漆黑,寂静冷漠而孤独。
许是为了给他缓解这难捱的长夜里的孤寂无聊,自樊烁离开临安城后就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个黑影便在他身边显出了身形。
“你要去哪?”那黑影淡淡以陈述的语气问出这句话,似乎并不在意答案而只是为了打破夜色下的沉默。
“千渡海、魔域、漠山荒原、楚,邾再回到千渡。”樊烁以左手挽起吊在右臂下垂的僧袖,将他为自己划定的旅途中必须经过的站点一一指出。
“你要做什么?”黑影顺着他所指,遥遥看向地平线之下那些极远的地方。
“放下一些本就不应拿起的东西,扶起一些本就应该在安乐和平中傲立的生灵。”
樊烁低着头,神色平静,便如最初时一心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铭记着前方道路上的水洼和泥泞。而那黑影此刻也仿佛刚刚看完他刚才所指的那条道路,看清了那条路上会经历的事物。于是有些感慨般的问向樊烁。
“这条路可真不短,想必走完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你要让你所拥有的力量就此沉寂下去吗?”
“有时候,沉睡不是更好的选择吗?可以丝毫不顾及会被指责的逃避某些。”樊烁依旧专心的看着前方的道路,只是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泛起了一丝轻微的笑意。
“睡着的时候,可是会做噩梦的。”黑影好意提醒。
“也许是美梦呢?这种未曾发生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所以,你最后就是要用这种幼稚的方法来麻痹自己?木心?你难道已经忘记了你坚持的?你难道不想看到这虚假世界背后的真实?”黑影的语气满是讽意,他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原本挥手间便能向自己挚爱之徒下杀手的人可以在这样一个世界静默下去,忍受别人给自己佩戴一道又一道枷锁而无动于衷。
“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除去无关紧要被自然剔除的记忆,是不可能被遗忘的。但是放下很简单,不是吗?至于这世界的真假,你又如何证明呢?”
“和你认定它无法证明同理?”那黑影随意回道。
樊烁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不置可否地无赖般回避了这个无法推翻的,使用自己建立的理由的话题。
黑影不再纠缠,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极远处的千渡海域。又似不在意般向樊烁问道。
“你真的能放下吗?把你自己的灵魂和她一同封存在与世隔绝的深海?我知道你的曾经,没了灵魂的你,能算的上是答应她的活着吗?”
“自她离去的那一刻起,我还活过吗?”樊烁低头看着路面,一步步走着,毫无表情的随口反问。
“至少我看来,为了她的时候是。”黑影表述了自身的观点。樊烁却单方面否认了这个论题。
“不,再没有过。”樊烁十分肯定的说出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不必深思的事实。
“你如果真的放下这股执念,你可就一无所有了。”黑影看着他的眼睛,好意提醒。
他还是那副像荷叶隔离雨水般隔离外界一切的微笑,却好似真的欢快起来一样,双手一如既往地合十在一起,语气中却已经带上了笑意。
“我不是早就开始自称贫僧了吗?”他看着前面的路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就像在公众前忽然想起某个笑话突兀发笑却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那般。
“樊烁。”黑影用比较郑重的语气叫出他的名字。他立刻停下脚步,面向黑影微微颔首,像是一个僧人为初次谋面的香客介绍自己那样正色道:“贫僧木心。”
黑影并不想与他在称谓上对峙,而是像在军帐中商讨机密军机那样极为凝重的看着樊烁缓缓说道:“这世界终究会承载不住你我这般的人,它终究会抹杀掉它不能统御的一切。我们之中终究会有人在未来的某天超越它的掌握。它也想要超脱规则对它自身的桎梏,而你,是被它看中的一颗棋子,你连尝试着挣脱命运都不敢,又怎么能够逃离呢?
这世界有太多野心勃勃的叛逆者,也有太多胆小如鼠的偷生者。你要么选择一方加入,要么就被打到臣服,或者保持中立,然后被消灭。
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有自己不能掌控的可变因素存在的。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这些,那黑影便不见了身形。寂静的长夜中,再次剩下孤身的樊烁一人。他抬起头看着空中被云朵时不时遮住的星月,又似乎在凝视着星月背后更为深层的东西,自言自语地问道:
“天道……你也需要度化么?”
“放下欲求,了断牵挂,拂去尘缘,悟明本心,便可坐地为佛。”
那是地藏后来对他说过为数不多的话其中之一。
用意不过是提醒樊烁,修佛并不需要过程中的成功,那种想要看到通往成功时留下的足迹以及阶段性成功后的欢愉本身就是一种欲求。而修佛第一要便是放下欲求。
了断牵挂,便是了断对于玉琼的思念以及对于落夕祠弟子的担心。以及拂去尘缘中其他曾经所建立过的牵连。除此之外便是不再沾惹俗世红尘。
而明悟本心。如果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无法证明对玉琼的深爱是自己的本心,那什么才是呢?
想到这里樊烁不禁苦笑了下,心想道:活了这么久,连自己的本心都不知道是什么,这数十年的光阴真是被自己给白白浪费了啊。
恰逢此时,一阵夜风吹过,已经淡薄了许多的云朵也随之消散一空,失去了遮拦的星月尽情的将自身的光芒倾撒世间,夜色中的小道也豁然光明起来。
关于黑影最后给自己留下的那段话,樊烁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打算。
既然自己所经历的无法明证本心,那就在这场修行中行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看每一个身在自己视线内的人,思考他的一生,听闻他的感受,让他们的故事像流水一般从心中流过。
虽然红尘中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世界,但人生中曾经历的哪怕极其微小的一点差距,都会导致人本身对于整个世界认知的极大不同,而这无数种认知里的每一种,都依旧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人生浩瀚无界,但是能够代表着一个人灵魂精髓的思想却只如一叶。只这一叶,便能知晓其主为如何之人,亦能知晓它所构建依附的世界如何。
这便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他要听闻思考所见中这些人的一生经历以及他们的认知,便是要捻下他们的叶,最终拼凑成一棵宏伟的巨树,或许并非菩提,但应该也能悟佛。
也或许这些大相径庭的叶子无法凝聚在同一棵树木上,但多了,也能堆积成坝,拦住樊烁本身汹涌的人生长河,而那终究会使其平静下来,再无一丝微波。届时,再寻本心,便如枯泽盛鱼,瓮中捉鳖。至于那些或激进或保守的派别,本身不也是众生的一部分么。
樊烁将心中万般的杂念匿起,抬起头正视前方,第一次诚心地坚定念道:“阿弥磨罗。”
然后抬脚阔步向前,再不在意地面上的水坑将会在自己的僧袍上沾染多少污渍。
他对着前方的尘世,面如稻泥雕塑一般,再看不出任何一丝情感人性。
金色的晨光逐渐从他背后升起,红橙色的太阳挂在他的脑后,好像佛寺庙堂中佛像背后的身光大放。
这日的黎明,他一贫如洗,启程为僧。
从此世间便少了一个曾疯狂欲灭凡世的修士樊烁,却多了一个不食不悯的行僧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