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住在乡下的落魄秀才,平时靠给书肆写点话本为生。因为这个,我惯爱听别人与我说故事。
我唯二的邻居是个姓武的肥婆娘和一个不知名姓的疯婆子。疯婆子常常发疯病,一发病就跑出来乱吼乱叫,还伤人。寻常人怕她,见着就远远躲开,我却是避不开的,只得关上门,听着疯婆子的吼声,等武肥婆将她拘回去。
疯婆子被拘回去也不消停,武肥婆就会将她绑起来,拇指粗的麻绳,牢牢将人绑在房檐下。什么时候折腾得力气尽了,什么时候放下来。
这天我刚去城里卖给书肆一批新的话本,回家的路上,离家远远的就听见疯婆子的嘶吼声,暗道一声晦气,走近一段,发现疯婆子的声音是从她家院子里传出来的,就知道她已经被武肥婆绑上了,心下一松,又想起今天重新丰润起来的荷包,全身霎时轻了二两。只把这疯婆子的叫声当成临桂坊的小曲儿来听了。
只是听了一会儿,便察觉出不同来,往日这疯婆子疯起来,只咿咿呀呀乱叫一通,今天我却听出了几句完整的话。
莫名就起了仔细听的兴致,我搬了家里缺了半边扶手的圈儿椅放在墙根底下。长衫一撩,一屁股坐下,左腿放在右腿上边,凝神细听。
这一听,就听出一段豪门恩怨情仇。
二。
桐城武家是桐城最大的富户,武家老爷是个奇人,虽然姓武,家里世代从商,却偏爱学文人吟诗作词,常常在城西望山别院摆宴,广邀同好参与。
武老爷的宴会也算桐城一绝,因为他不论贵贱贫富,只要来时附上诗作一首,就可与会。很多年轻俊杰都对这“望山诗宴”心驰神往,特别是寒门子弟。因这宴会有项规矩,中途会临时命题,有意之人就可以现场赋诗,最后由大家一起评出魁首,魁首不仅可以得到武老爷的赠银,于那些没有背景人脉的寒门士子来说,这也是一个极佳的扬名机会。
杨云峥便是在武老爷的望山诗宴上名扬桐城的,这个被桐城士林称作“桐城诗绝”的杨公子曾经接连三次取得望山诗宴的魁首,他在诗宴上做的几首诗流传出来,引得桐城一时洛阳纸贵。
只是这位杨公子并不热衷名利,他三次夺魁,只是为了用赠银给老母治病。母亲痊愈后,其后的诗宴他也参加,却不再在诗宴上作诗。
不过无论如何,杨云峥的名号已经传了出去。武老爷将他引为知己,常常邀他入府畅谈。
三.
武老爷为人称道的除了他的诗宴,还有他膝下一对双生千金,老大千兰,老二千琴。这两位小姐形容完全相同,只是千兰性子沉静些,爱穿素色,千琴性子跳脱些,爱穿艳色。两人自小感情甚笃,吃住玩耍都在一处。
两位小姐虽然身在深闺中,也久闻“桐城诗绝”杨云峥的大名。也知道父亲常常邀其入府论诗的事。
这时的男女大防不如前朝严格,两位小姐就经常旁观论诗。自古佳人爱才子,时长日久,芳心暗许也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武老爷倒也真有意将女儿嫁给杨云峥。只是嫁哪个女儿却成了问题。两个女儿都是心头肉,委屈哪一个都不行。
武老爷愁得扯断了好几根胡须,最后还是杨云峥突然上门,求娶千兰,方把两家婚事定下来。
两个新人八字一合,定下成亲日子,就在莺****长的来年三月。
三月初六。
四.
首富嫁女,诗绝娶亲。堪称一城盛事。
年关一过,武家就开始张罗亲事。
武老爷心疼女儿,知道未来女婿家中艰难,陪了几栋宅邸,几家铺子,几百亩良田,几处庄子,加大把的银钱添作嫁妆不说。依桐城这边的习俗,成亲宴分两边办,武老爷嫁女儿准备摆个三天流水席的排场,还悄悄派出管家帮忙张罗亲家那边的娶亲宴。
有钱能使鬼推磨。
离三月初六还有大半个月,这场亲事就已经万事俱备。
然而风云变幻,人事无常。
三月初三,离成亲还有三天,武家二小姐武千琴明明好好陪着姐姐待嫁,却离奇失踪。
这个节骨眼上,武家不好声张,担心会坏二女儿名声,又扰了大女儿的亲事。只对外说二小姐外出丢了件很贵重的祖母遗物,所以派出下人寻找。
而直到三月初九一身艳色的武大小姐回门,武二小姐也没能找回来。
武家这时才大肆找人,顾及到闺阁女儿的名声,都只敢说是走丢了个远房的表小姐。不敢提及武千琴的名字。
五
武大小姐和杨云峥成亲后琴瑟和鸣。
而武二小姐找了三年依然杳无音讯。
这一日,武家大门前来了个穿着破烂,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她声音嘶哑,边吼边扣响了门环。
前来开门的守门下人被女人疯魔的样子和一身怪味儿吓了一跳,也没去听她到底吼些什么就将人远远驱逐开去。
女人被赶到街道拐角,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妈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将女人抓住,抄着一口外地口音骂道:“老爷想纳你为妾是看得上你,你还敢逃?”
这种一听就是富贵人家抓捕逃奴的戏码,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女人就这么被抓走了,再也没出现过。
其后二十年,武家散尽家财,也没有找回武千琴。
六
现在,我坐在我家院墙的墙根底下,听隔壁那个疯婆子声嘶力竭的骂着一个叫武千琴的女人,那是她的妹妹,在她成亲之前用一杯茶水迷倒她,再醒来她就被困在一个深山小屋,看守她的是两个外地口音的农妇。她好不容易逃出去一次,又被抓了回来。
她们折磨她,常常不给她水喝,三伏天把她绑在山顶松树上,风又大,太阳又烈。她几次被折腾得险些死去。
那两个黑心的农妇又会熬药灌她,滚烫的药汁硬灌下去,烫坏了嗓子,说话就像破烂的风箱。
再后来,她生病发烧烧坏了脑子,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有个叫武千琴的女人,是她一母同胞妹妹,却歹毒的害她。
我花了半个晚上来整理记录这个故事,下半夜,我收拾了我不多的金银细软。然后在我的圈儿椅上坐到天明。
天一亮,我坐上去城里的牛车,将整理出的故事封在信封里,拜托我经常卖书的那家书肆的掌柜帮我送信,送给新晋首富杨家的当家老爷。
告别书肆掌柜,我就跟上了要去远地的商队。
两个月后,我再回来,坐在城里生意最好的那家酒馆里,嗑着花生米,听隔壁桌两人说起首富杨家的轶事。说那杨家前些日子出了不知什么事,杨老爷闹着要休妻。后来到底也没休,但杨老爷置了处宅子,养了个金丝雀,隔几日便要去瞧一瞧,那一向泼辣不准杨老爷纳小的杨夫人竟然也没说什么,还常往那宅子里送好东西。
两人唏嘘几声,富贵人家的弯弯道道到底也不懂,就转而讨论旁的事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