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江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病床靠着窗户,阳光刺眼,外面还有小孩子们的嬉闹声,时不时的还有救护车呼啸而入,她迷糊的睁开眼,发现齐松守在床边,捧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的看,时不时用笔在书上做个记号——只有这个时候江芸才真的觉得他是个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她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站在窗边,透过生锈的铁丝网去看那些在后花园打闹的孩子们,有个男孩子胳膊上还上着石膏,也和他们在一起玩,笑声纯粹,江芸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起来。
【江芸】
衣柜里只剩下那件香奈儿还不算掉底子,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拎出来,还好,上面没有那种令人恼怒的折痕或者棉絮,穿上它之后我站在镜子前,一字一句的问自己:“江芸,你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吗?”,师父告诉我,他叔父把整个小城交给了他——当然,指的是这片区域的各色“产业”,而且让一个瘾君子,一个已经在警方的调查范围内的瘾君子和他一起合作,我正要问他准备怎么甩掉这个棘手的包袱,他只说了句:“来rainbow,我需要你帮忙。”我不知道自己的角色,也不知道这件事最坏的后果是什么,以前我学台球的初衷只是为了赚钱,可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的走进一个深不见底的禁区,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可能我见证过一次,就再也没办法摆脱,可那种未知的恐惧也吸引着我,那是很多年轻人都抗拒不了的诱惑,黑帮里的热血、义气,在现实中发生的时候,究竟会上演一场什么样的好戏。
在rainbow,我见到了师父的新助手,和我之前见到的那个他相比,现在的他已经焕然一新,只有眼眶和皮肤上的暗沉和皱纹作为毒品给他留下的纪念品,他曾经站在我房门口,笑着说,等着吧小姑娘,我会回来找你的。现在他的话变成了现实,我真愿意相信,他真的已经改头换面,从一个天天发疯、不省人事的瘾君子,变成如今这个,衣着整齐,头发油亮,算得上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
“小姑娘,又见面了。”许启东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掌心粗糙厚实,我笑着点了点头:“叫我莉莉就好,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师父端了杯长岛冰茶给我:“叫三哥就行,都是自己人。”“莉莉今年多大?”许启东饮了口轩尼诗,靠在吧台上。“十七了。”我下意识的朝师父那边瞥了一眼,随即又看着许启东,碰了一杯,“听说台球打的不错?”许启东环视四周,“rainbow里不是也有台球室么,开个擂台赛,把这边交给你试试,愿不愿意?”
“好啊,只要三哥开口,就当陪您玩玩了。”我喝了一口手里的酒——老天爷,师父给我调的长岛冰茶怎么变成可乐兑水了?我不动声色的又喝了一口,看来今天真是有场重要的球要打了,我抬眼看了看许启东,放下酒杯:“我先去趟洗手间。”
刚进了洗手间,虹姐就从隔间里出来了。“见到了?”她突然冷不丁的来了一句。“谁?”我拧开水龙头。“许启东。”她打开眼影盘开始补妆,“他之前放着家里的妻子和女儿不管,去东南亚做大麻生意,后来想收手,就带着女人回国了,结果阴差阳错吸了毒,一家四口全染上了,最近才戒了。”“我知道。”我把洗手液挤在掌心:“我和他就住隔壁。”虹姐愣了愣,又笑了:“怪不得你师父让你来,原来是因为你俩是邻居。”“师父叫我来,究竟要做什么?”“很简单,拖着他,今晚会有人向警方举报他在我们酒吧,意图打通关系逃往欧洲。所以我们不谈生意,不谈圈子里的事,你就一心一意的陪他打球,到了时候你再离开。”“直接让他进监狱?”“我们事后会保他出来,这次只是为了给他个下马威,你师父也能占个上风——阿公安排了两个人,其实也是希望一个治着另一个,免得等他老人家回来,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地盘了。”我冲着手上的泡沫,又问了一句:“那今天打球,我是应该赢,还是应该输?”
“小丫头。”虹姐把化妆品扔回包里,嘲讽的笑了,“能不能赢还真由不得你,你呢,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许启东也是打台球发家的,他在东南亚不知道见识过多少。这么说吧,你要是能赢了他,就算能出师了。”这么久了,我还是听不惯她那副语气,嘴上只是说了句:“好。”她看着镜子里的我,从包里拿了只口红放在洗手台上:“江芸,你别不爱听,你只要试出他的水平就算是帮了你师父的忙,别的也用不着你操心,口红送你的,学着化妆吧。今天的裙子挺好看的。”
他站在桌子的那边,擦着他手里的那根球杆,那是奥秘的高定枫木杆,定做至少要等半年,他微微的眯着眼,打量着皮头,又拿起壳粉轻轻地擦了两下。他就那么斜斜的靠在身后的那把椅子的扶手上,眼神里都是气定神闲,要是陆宇辉那小子在,一定会把这种眼神形容为“装他娘的上帝”,穿着阿玛尼的西装,虽然瘦,但是身材没走形,可以说,以一个路人的角度来讲,很有魅力。桌上的球已经摆好了,看到是中八,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了些,师父拿了他那杆生如夏花给我,冲许启东那边点头示意:“三哥,那我就先走了。”“去哪儿?”我明知故问了一句。“上面有点事。你们好好玩。别紧张,有你虹姐在呢。”师父笑了笑就转身走了。
许启东的球技并不是特别精准,或者说,可能他还没有把他的全部实力表现出来,但是他的思路——就像下棋一样,一环扣一环,从一局球打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如果不是因为他经常有技术性的失误,我想我一定会输的更加难看。“三哥,什么时候请我去您家里坐坐?去拜访一下嫂子?”他把靠近库边的六号打进洞,“我们过段时间会搬家,毕竟阿公把这边的事交给我们,我也要有个像样的招待客人的地方。”他直起身,看着我笑了笑,灯光下我才得以近距离的看清楚他的长相——这么久了,我都没有仔细的看看他,可看他的眉眼,却觉得有一丝的眼熟,“你呢,要不要我另给你找个干净点的地方?”说话间,他的七号也进了洞。“多谢您,我一个人,也不需要多大地方。”我看着他轻松的把黑八打进洞,鼓了鼓掌:“是我输了。”“这可是场鏖战。”他笑了,绕过桌子礼貌的抱了我一下,“前半场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我会就这么输给你。”他脸上的皱纹不少,之前以为顶多三十来岁,可现在看来倒像快四十的人了。虹姐在一旁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这场球真是精彩。”她给许启东递了杯水,“既然莉莉已经输了,下一局我和您来,怎么样?”
“我和你之间,就不要用‘您’了——今晚我肯定赢得了你。”许启东看着虹姐,招呼服务生来清场,“莉莉,我想起来咱们rainbow对面是不是有家卖烟的?给我去买两包南京过来。”
“还记得我的口味?”许启东笑了,我也是时候离开。出了酒吧的门,站在门口给师父打了个电话,他语气轻松:“怎么样?”“不怎么样,算是给你丢脸了。”“按你这么说,我的脸早就被你丢完了。”他轻轻地笑着,“就算我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赢他,你还年轻,趁这个机会多跟这种武林高手过过招,可以多学点东西。”“我知道。”我应着师父的话,看见茶店老板娘的女儿正往这边走过来,瞟一眼我就发现她盯着我,我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又和师父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过了不到一分钟,警车准时到达,不一会儿就把许启东和另外几个人押了出来,我站到旁边的阴影里,看着许启东,一身笔挺的西装还穿在身上,转眼就要去监狱体验几天,也着实有几分同情——可能是因为曾经是邻居,可以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不容易吧,我没想太多,准备回去拿了师父的球杆就回家,可那个女孩一看见许启东,整个人突然战栗了一下,顷刻间像被附身了似得,直径往许启东那边走过去。我靠,她一个学生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拽住了她的胳膊,她使劲一挣,我没松手。“你要干嘛?”
她眼里全是泪,一直在发抖,她死死的盯着我:“那是......那是......”
我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为什么我看许启东的长相会觉得有点眼熟,所以我继续问她:“他是谁?你认识?”
她颤抖的不像话,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抖出来,这进一步印证了我心里的想法,她死死的抱着怀里的书就像抱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她一直在重复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而且还在向警车的方向追过去,我只能一直拉着她,否则我可不能保证她会不会疯了似得追着警车跑起来,我劝她冷静下来告诉我究竟怎么了,直到她看不见警车的影子,她才慢慢的停下来,我帮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心里一直在祈祷我的猜想是错的——她和许启东长得像可能只是巧合而已,绝对不可能是——“那是我爸。”她这么说。
“你确定吗?”我盯着她,“你是不是看花了?”
她眼睛通红——街上的街灯昏暗,到处都是各色的霓虹灯,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能看见她眼睛里的红,她凄凉的笑了一声:“我问你,你会不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爸?”
“好,现在你需要冷静一下,然后回家,把你今天遇到的事告诉你的其他的家人,然后交给他们就好,明天还要上课,快点回去睡觉吧。”我没问她的名字——没什么价值,许启东的女儿,他自己在这里这么长时间都没联系,我为什么要替他捅破这层窗户纸?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走,她一下子拉住了我。
“我求你,今晚收留一下我好吗?”她没看我的眼睛,只是盯着地面,手还在微微发抖。“收留你?又能怎样呢?”我清晰得看见了她脸颊上一颗泪滴滑下来,心里莫名其妙有点难受,“我还没想好今天要怎么跟我妈说这件事,我想自己冷静一晚上。”“我家又不是收容所。”我狠下心来拒绝了,许启东一家现在还没搬家,如果她去了我家,很可能就这么撞见,就这么短短的一晚上——失散多年的爸爸刚遇到就被抓,又在外面有了女人,爷爷奶奶也染了毒瘾,这种事,别说是她,连我也不一定能接受的了。“我求你。”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这么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帮你到旅馆开个房间可以吗?”我见她已经打定主意赖着我了,只好这么说。
“我没钱。”她拉着我的那只手稍稍松了点。“不要你的钱——走吧。”我叹了口气,带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家旅馆。
开了间大床房,准备把她安顿好了就回去,可她一进门就坐在床边,什么也不说,呆呆的坐着,没有哭,也没有发抖,就安安静静的坐着,我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对自己说,江芸,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别反悔。然后对女孩说:“你……要洗澡吗?”
她没回答,我把包往沙发上一扔:“那我先凑合着去洗了。”洗完了出来,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坐着的姿势,抱着她的书,我坐到沙发上,决定还是说点什么,措了措辞,我才开始。
“你爸——许启东,当然根据我的经验来看这不一定是真名,我所了解的是,他几年前抛弃你和你妈去了东南亚做生意——”
“什么生意?”她突然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我。
“别问我,就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可懒得费劲去想个委婉点的方式去安慰她,“但是后来想回头,回国了不小心染上了毒瘾,不过最近已经成功戒掉了,这次被拘捕,也就是……寻衅滋事被群众举报了,顶多两天就能出来。”
她继续沉默着,与刚才不同的是,她把她的书都扔在了地上,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听见她喉咙里有一种很小的呜咽声。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