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爹爹叫着她说,小英子,东头一亩六分地的大麦,过天把天要收割了,底下事情多呢,这一忙就不得闲。广播喇叭里天气预报明天有大风大雨。天老爷好像有点不借势,不要弄个烂夏呀!你跟妈妈两个今天还要赶紧去把米粉磨起来。
这是爹爹在给她和妈妈布置劳动任务。妈妈立即说,又不是的呐!
在家里,基本上,爹爹是出主意的人,妈妈是出力气的人,爹爹说哪件事要办了,妈妈就会这样说“又不是的呐”,好像事前一点也没考虑到,这才被爹爹蓦地提醒了,于是恍然大悟,极为赞成和服从爹爹的布置,两个人配得才好呢!她每次都为妈妈的这句话而心中感动,因为这句话里团团融融地有她一家的生活的气息,她觉得这是与别家不同的。
妈妈话音未落,她就伸手取过空笆斗,还有两个空米袋,同妈妈一起配合着把摊开在大扁子里的米倒进笆斗。白花花的大米像一道瀑布似的淌下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股清新好闻的米香冲了上来。那是爹爹早就称好了的,一共是六十斤,其中二十斤是三姐吉弟子说好了要来拿的,另外还要给大姐银弟子送一些去。这些米早两天就筛好,淘得很干净,并且晾干了,看上去亮晶晶的,一个一个的,好看得很。她说,筛淘过的米就这样摆着,不吃,光看,多好!妈妈笑着说,呆丫头,哪有光看不吃的米!
她把空米袋丢进笆斗,正好盖在米上,妈妈伸手抓住笆斗的一边耳子,说,两人搭!她体会到母亲的好意,母女二人轻轻松松就把笆斗搭到门前河边去了。其实,她试过,她一个人也能把笆斗扛得走的,但妈妈不让她这样做,说,你才十八岁,不要用莽力。怕把她做伤了呢。
河边新芦竹都长高了,从河坎下去,幽幽的一片绿光。绿光中的妈妈上了船,拿篙子逼住船,篙子深深扎在船尾,让船儿稳稳地定住。然后又来跟她小心着把笆斗搭上船,摆稳了。船就往西撑。妈妈撑船是一把好手呢,从前在娘家放过鸭。
老贵明家里有磨子。哪家要磨米粉,都到老贵明家里去磨,客气着招呼一声就行。磨子是老贵明的上人传下来的,有年头了。老贵明的婆娘跟人跑出去已经有十几年,丢下了一个女娃叫桃红,比她大一岁,个子没她高,眼睛里面有亮星似的,难怪读到过一个形容词叫做“星眼”呢。桃红人比她壮实,也比她好看,至少桃红身上有种魅力是她没有的吧,可是桃红并不显摆,桃红跟她一样守着自己是个农村女娃的样子。她们是同班同学,桃红也是初中毕业后在家劳动,现在算是这一家里最重要的劳力了。加上老贵明的老妈妈,这一家就是这祖孙三个人过日子。桃红说她爹才五十岁,人不能算老。多少人五十岁看上去还一点也不像的样子呢,但老贵明脸上总是浮浮的黄黄的,说话都没力气,都说他是“黄病”,又说是不传染,只是他自己害着,真是太可怜了。桃红妈妈肯定是不满意这样有病无力的男人,丢开他,跑出去了,那还是在大集体的时候。她从小就听说这事,而这事到现在也没有改变,看样子桃红妈妈不会回来了,这一家的情况就这样定下来了。老贵明那样子,田里的活儿,他不能去做,只能守在家里,虽然有手有脚,还等于是个残废。男人这样子,确实也很难让女人跟他过下去,农村里顶重要、顶重要的就是家里男人有劳力、走出来有威势啊。
到了桃红家门口的大楝树那里,老贵明从屋里走出来,迎着她们,用他那柔弱的声音说,老妭(音波)子,小英子,来磨米粉啊!倒先来跟她们客气。她们母女两个忙客气着说,是的,来借你家磨子用用。老贵明说,空着呢,你们去用,磨子怕是有些老牙了,甚时候请个人来,要洗一洗呢。
妈妈说,你不要忙,洗磨子的我来喊。
老贵明说,啊呀,咋能让你去喊。
妈妈说,你就不要烦了,这事情包在我身上。马上小麦上场,还要有人来磨焦屑,我家也要来磨,夏收忙过以后就是它忙了。
老贵明笑道,是的是的。
妈妈问,你老妈妈呢?老贵明说,韭菜长得好,吃不了,早上割了两把,拿到庄上卖去了,还没回头。她问,桃红呢?老贵明说,去帮人家栽早稻秧啦,又是一年开秧门啦。以后我家罱泥、挑把这些重活计,也要人家来帮我们呢。现在一家一户各负其责,偏偏我是个没用的人。
不要这样说。反正现在家家都要换工的。我家里有些事情光靠小英子和桂香,也不行啊。你们家早稻秧栽了吗?
栽下去了,也就亩把地。老贵明说。
你家有甚事,喊我来帮忙。她插上这句话也对老贵明表示了一点安慰。
嗳呀,好的,小英子,你真好。
跟老贵明说了话,她们母女两个就到旁边的磨房里去。
磨房里还干净,角落上堆着三包四四方方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是水泥。桃红家里咋会有水泥的?准备砌个好猪圈吗?这个疑问还没想好,妈妈叫她帮着把磨子抬起来,用小棒子支着,用小扫帚把里面刷扫了一下,说,今年还不曾有人来用过呢。她小声说,妈妈,刚才说磨子要洗一洗,用水洗吗?妈妈说,洗磨子就是请会做石匠的来用錾子錾一錾。她听懂了这话,低了声说,刚才他说话都像没力气,真可怜。妈妈忙摇手摇头,示意她别说。
她推着磨杠子慢慢地走,磨子低沉地“呜呜”地响起来,妈妈站在一旁管着往磨眼里进米。不一会,米粉就从磨子四周细雪似的洒落下来,在底板上积聚着,散发出米香。
她说,人一辈子受这个肚子的害,不吃它就饿,吃少了、吃丑了还不行,喝粥不够,粥里还要有糰啊、疙瘩啊,真烦。
妈妈笑道,又说呆话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做得就吃得,吃得才做得。吃是人的第一大事啊。你看长山招在许万财家,早上三碗粥,下田做生活,未到中,肚子饿了,就回家来找东西吃,冷粥就冷粥,喝一碗。老杏鸾嘴快,就骂:饿煞鬼投的胎呀!长山头一低,不说话,把粥喝掉,丢下碗就走。早上在粥锅里下些疙瘩、糰,不就衍饥不饿了吗?腊月里磨些大米粉做些糰,养在水缸里,留着春天里煮在粥锅里,就为的这个肚子,下田做生活光喝粥不够,糰啊疙瘩啊才衍饥呢。想想全国人民要吃饭,没有农民哪里行啊。
她说,又不是的呐。她心里想,妈妈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下子就想到全国人民了,还真有点了不起呢。妈妈提到长山,使她想着老杏鸾家的事,感到复杂。她说,我呀,就喜欢吃摊饼。
妈妈说,摊饼哪个不喜欢吃!摊一锅干面饼,要用几勺子香油呢。家里来了客人,早上摊一锅饼,喷香的,最客气。不过,一般是煮一碗蛋茶就行了,来得又快,把水烧开,打三个鸡蛋进去,放些红糖,也有打五个蛋的,那更客气。你大姐夫那里有个老师,家里来了客人,他说吃三个蛋不科学,碗里只放了两个蛋,闹了笑话!
她“嗤嗤”地伏在磨杠上笑,于是回到长山家的话题上,说,我也有一回看见老杏鸾骂长山的,骂得可难听。这么小气,还把人招家来做女婿呢……。
妈妈忙摇手,说,别多话!吃得多不怕,只要能做。也有的人家,别人吃两碗饭,他们要吃三碗饭,做起来还不如人,在集体做是这样,土地承包自己负责了还是这样,什么事都落在后面,就是慢,快不起来,不晓得饭吃下去有啥用!
她说,这种人,不但做事慢,而且还做不好。我家大姐夫也有点这种格式呢。他小声地不满地说。
妈妈叹息说,唉,不晓得他咋是这样的,人看上去倒是老实,当时看他站在面前,你爹爹抬眼一望就觉得好。“大个子门前站,不做也好看”嘛。
听到妈妈这话,她不觉又“嗤”地一笑,说,站着好看有甚用?憨皮似的。但是,大姐夫不会发脾气,倒也好。如果有事情想不开,他宁可躺在铺上一天不起来,也不会发脾气。现在老许万财有了病,人都不能下床了,好像老杏鸾有点怕女婿了;兰香子一天到晚闷声不响。
妈妈说,嗳,是的,兰香子从小就有点木头木脑,话也好像不会说一句,还好,把细小的生下来了,要不然,凭她,越往后,越管不住长山,让人看着有点担心,到现在,长山跟她没生第二个。人跟人,要配得好;配得不好,一世不得好,有罪受呢。
她听了不语。不知道以后自己“配”个甚人呢。她说,妈,你说得多难听,什么“配”啊“配”的。
妈妈说,说起来是难听,但也就是这回事呀,一女终归要配一男。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是一个她没见过的青年,跟以前城里来的知青差不多,不像是农村人。这青年大眼睛看着她们,一时地又不开口说话。她不再看他,低了头推自己的磨子。
妈妈问,你是哪里的?
青年说,噢,我是石油勘探船上的。
妈妈说,噢,你是放炮船上的呀?
青年说,对,是放炮船上的,广播喇叭里有首歌曲你们也听到过的,多么豪迈、有劲。他就唱了起来:“我为祖国找石油……,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一句唱罢,他说,我们船上要招石油工人呢,你们家这个小妹愿意跟我们去吗?
听了这话,她更把头低了。这青年,还以为他不大会说话呢,想不到一开口又唱又说,一点不认生,看样子有三分淘气,不是个老实人。她脸上却忽地就火烧起来一样,好像无形中有个什么推力,就要把她跟这小伙子“配”起来。但她马清醒了:这青年到这儿来是找桃红的。她镇静着只管推她的磨子,脸上的一阵热也渐渐地消下去。
果然,青年说:我以为桃红在这里。
噢,她不在家,她爹爹在。妈妈拿着小扫帚的手往正屋那边一指。
不啦不啦,没有事,我走到这儿,听到磨子响,就来看看。
妈妈又说,桃红在田里帮人家栽秧,你到田里去找她,就在南头。要么你吃饭时候来,能遇到。
好的,谢谢你大妈,还有这个小妹。
门口人影离开,青年走了。
啐,哪个是你的小妹!她朝着青年离去的背影小声地这样说。
妈妈笑起来,说,人家懂事,说话客气。
青年离开了,她的心里完全轻松下来。这个人站在这里让她心里绷得挺紧的;临走时还称她小妹,让她心跳。她已经听桃红跟她说过,他要她跟他走,他们单位会吸收她当家属工,只要他跟领导一说,就会答应要她,以后有机会还能把她转为正式职工。这就等于说,要她去做他的老婆。今天是亲眼见到这个青年了。如果这事真的谈成,以后桃红就不需要在家里种田,而且会成为国家的工人。桃红跟这个青年,倒也相配。她心里隐隐地羡慕起来,好像遗憾自己咋不曾遇到这样的好事情?好像那青年咋不曾发现她的呢?她随即在心里骂自己“贱、贱”,心里也就平静正常了。真是的,咋就一下子把自己也扯进去的呢?人有时咋管不住自己的心,会这样“犯贱”、不争气的呢!
但虽然如此,她心里仍问自己能不能像桃红似的跟人走?却觉得回答不出,没法考虑。她推着磨子,推着,走着,心里面乱想。妈妈管着给磨眼下着米,管着磨下来的米粉。外面的麻雀子和黄雀子,把它们的叫声传进来,唧唧喳喳的,不怕烦人。一阵微风,似有若无的吹来田野稻秧的清香。等到稻秧分蘖了,水稻碧绿地挨挨挤挤地长满了田,这预带着米香似的清香就很明显、满野都有的了。
她小了声说,妈妈,这个青年来找桃红,是想带她跟他们的船走呢,你认为,如果桃红跟放炮船走,好吗?
妈妈说,我也猜出来了,我心里也在替桃红想呢。如果她这一走,家里剩下这两个老的,日子咋过?这一家子,现在就靠她一个。她最好是招个心又好、又身强力棒的女婿家来。唉,真是顾了那头,就顾不到这头。老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看天老爷该派她的结果是甚样的了。
她说,哪有天老爷啊,路是人自己走的啊。
妈妈说,人最后走了哪条路,就是天老爷该派他走哪条路。
她笑道,那还是人自己走的嘛,咋推把天老爷呢?
妈妈说,是人自己走的,但是人有时为啥会走了自己不愿意走的路呢?明明你不想走的,但到时阴差阳错的就走上去了。走对一步,走差一步,大不相同呢,一步就是一世,要改,到下一世吧。
妈妈说这些话,并没有专门教育她的意思,但她听了觉得确实是个提醒,自己以后在这上头可要格外当心才是。想到桃红,她承认,如果桃红一走,这一家剩下来的两个老人,确实就没法过了。
这时妈妈关照她说,你可不要替桃红乱拿主张。
她嘴里应了妈妈一声,心里却为桃红黯淡下来,桃红虽然有这种好机会,却不是说走拿脚就走的,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却是一点也不简单哪。
妈妈小了声说,你怕是还不晓得呢,桃红从小已经订把人家了,订把她舅母那边庄子上的人。去年就听说要来带她,桃红家里没有答应,原因就是桃红一走,家里这两个人咋过?如果是招女婿来就好了,可是那边不肯“招”,是要桃红嫁过去。现在就这样拖着,结果还不晓得咋样呢。
她也小了声说,又不是的呐,我倒忘记了,桃红跟我说过的,她不能离家,她也不想离家,她恨她舅舅家那边,这么多年了,也不帮她家把妈妈找回来,现在又想来娶她走,这算是咋回事?她不想嫁到那边去。她说即使让那边招进这里来,她也不同意,她看不上那个小伙,她对那边决不考虑了,她叫她爹把那边回绝,反正她不承认!
妈妈说,你看看,一个人的事情说复杂就复杂,你跟她虽然玩得好,但她的这些事,你不要随便多嘴啊。
她说,我晓得。
为桃红的事情,弄得她磨米粉的心情,跟来的时候都不同了,妈妈一时好像也不想说话。母女二人默默地做着事情,屋子里只有磨子声,还有外面传来的麻雀黄雀的鸣叫声。
门口一暗,又出现了一个人影,竟然是刚才谈到的长山!她心里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似的。
噢,妭子,小英子。长山这样称叫着。
长山啊。妈妈说。
嗳,我路过,听到磨子声。长山说。
田里要大忙了,磨些米粉。妈妈说。
对,对。我走了。
噢,你忙去。
长山就这样忽然来了,忽然走了。
她问,妈妈,他咋也叫你“妭子”?
妈妈说,一个庄子上,就这么叫,对年岁大的人,就按长辈称呼,女的就称“妭子”,男的就称“姑爹”。
她想到一件事,笑了起来。
妈妈说,呆笑甚的?她说,我想到三姐夫头一回到我家来的时候,一进门,喊:大妈!大爹!他这是按哪里的乡风叫的,那样子真好笑!
妈妈说,那是船上人。吉弟子懒,下田做生活像是受罪,看到人家弄运输船倒是不费劲,运一趟,还歇几天,多好,就自己跟人家谈起来了,人家就着人来说媒,我问她,她说同意。她上了船,运气倒是好,你三姐夫本来是十五吨的船,现在换成三十吨了,这说明她到船上去还是有福气的,船大,装货多,运一趟得的钱就多。
她不去想三姐的事了,她对自己觉得奇怪,刚才见到来人是长山,咋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气似的?直到磨好了米粉,回到家里,她也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也就含含糊糊的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