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时洗完澡,换了干净衣裳,不觉精神焕发。
饭菜分三桌摆在工地的西北角,共二十余位上身裸赤的大汉围聚落座。桌上有酒有菜。酒盛于粗陶制成的容器中,是不是寡酒尚未可知,但菜确实是薄菜,仅几碗野菜。
希时早就注意到秋甲和这些人的右手上,都缠着一块粗布,不知作何用途。
见此饭食,三才原本放光的眼睛顿时黯淡起来。希时却是体验过比这更恶劣的处境,养成了会讲究、能将就的生活品格,此刻坦然处之,自顾自地往面前的黑陶碗里倒了满满一碗酒,与前来敬酒的诸位大汉一一碰杯饮尽。
秋甲见希时如此,心中既是敬重又是歉然,举碗道:“时兄弟勿怪,此乃蛮荒之地,贫瘠非常,竟连他处常见的小鱼也寻之不得。有所怠慢,望时兄弟多多体谅。”
希时哈哈一笑,举碗相碰,脖子后仰,将酒吞下了肚。
六朱似被人探知家徒四壁一般,露怯地笑了笑:“大哥说的极是。此处除了几样野菜——”他指了指桌上的菜式,继续说道:“真可谓是寸草不生。”
希时抹了抹嘴巴,酒入肠胃气血盈面,让他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是英气逼人。众汉子见了,心中均是赞叹不已。
希时夹了口菜放入嘴中大嚼起来,略略皱了皱眉头,笑道:“这菜的味道确实不敢恭维,不过好在酒是好酒,清冽醇美,足以弥补缺憾。”
秋甲眼睛一亮:“此酒名为姊妹烧,曼北人家自饮待客,皆以此物。”言毕,秋甲扬起盛酒的粗陶对另一精壮大汉道:“七鬼,时兄弟夸赞你的姊妹烧哩!”
那名精壮大汉在第三桌末席,闻得此言面露喜色,大声道:“时兄弟若是喜欢,不妨多饮几杯。”
希时转身朝着精壮大汉的方向,学着秋甲等人说话的语气,举碗笑道:“诸位大哥,共饮此杯!小弟先干,各位随意。”
话音刚落,便引得众人一阵轰然叫好。先前众人听六朱言说,一路前来亏得有此人照顾,故而刻意优礼有加,此时见他谦恭执礼,对其更是别生好感,纷纷举碗相迎。
三才见希时如此豪饮,心中颇有不甘,暗思这家伙不过比自己略长一二岁,他能这般,我如何不可?转念及此,三才端起面前黑陶碗,豪情万丈地叫道:“诸位请!”醇酒尚未入喉,三才便觉口中似火烧一般,“噗”的一声全喷将出来,引得众大汉又是轰然大笑。
三才面赤如血,心中一阵懊恼,自觉比起这神情惫赖的家伙,日后进灵泾县贤民阁的希望又弱了一分。
希时忽然想到一事,开口问道:“刚才秋甲叔和朱大叔都说这里是蛮荒之地,寸草不生,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兴土木呢?”希时指了指周边的青石、木桩,继续说道:“难道是想搞开发?”
秋甲与六朱面面相觑,不知希时口中的“搞开发”应作何解,不过“大兴土木”四字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我等所建者乃营房,为官府督造,至于作何用场却不曾听说。此处属原州府灵泾县,蛮山荒野,既无山贼又不见敌兵,总不至于会在此处驻兵罢!”秋甲自问自解道,他略顿了顿,继而举手西指,“此处做工之人不过二十余数,向西十余里,尚有数百名做工者,不知情形如何。”
希时顺着秋甲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沙尘漫天,踪影皆无。“那个地方,你们都没去过?”希时有些不解道。
“去不得!”那名叫做“七鬼”的壮汉拎着酒壶走上前来,将希时面前的黑陶碗满上,说道,“有重兵把守,无关人等稍稍靠近,便有箭矢相对,兵士喝斥。哪个敢去!”
六朱摆手急道:“莫谈此事,莫谈此事!我等曼民在外,作工即可,他事无须多问。”
三才倏地拍桌而起,放声喝道:“六朱叔此言差矣,曼民也是人,何故低人一等?”
六朱脸色剧变,他见三才满面通红,醉眼迷离,面前的那只黑陶碗不知何时变得空空如也,知他是醉了。六朱情急之下,起身将三才按坐桌前,怒道:“你初离家门,未尝世间人情,便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真正是该打!”
秋甲面露不以为然之色,举碗对三才笑道:“此言甚是,我等虽为曼民,却未曾偷抢一厘一毫,何须妄自菲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三才醉眼朦胧,咧嘴失笑,含混不清道:“当然英雄少年!我三才可是要成就大事的。日后灵泾县贤民阁内,必有我三才大名!”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响,那只黑陶碗从三才手中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三才颓然伏于桌上,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三才狼狈如斯,众大汉亲见却无人讥笑。希时见众人脸上愤愤不平的神色,不觉奇怪,随即问道:“秋甲叔,什么叫曼民?怎么一听这两个字,大家都像是撞见欠钱不还的老赖一样?”
秋甲眼睛瞟向希时的右手,神情古怪。
我这右手难道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希时暗暗奇怪,却是声色不动。
秋甲将目光收转回来,轻叹一声,答道:“听时兄弟口音,想必非本地人士。”
希时点点头,答道:“对头,我的老家在西州。”
秋甲怔了怔,暗道自己自小便在外行走,却从未听说过什么西州东州。当下也不去深究,轻击桌面道:“那便是了。时兄弟有所不知。曼民乃沿曼山而居人家的统称,不知何故,向来为人所轻贱。”
“曼山?就是那座高不可攀,陡得一塌糊涂的山?”希时摸着下巴,略有所思的问六朱道。
六朱点点头:“正是。玄水国有两座高山,一座名为枫峦山,在玄水国和青丘国之间,绵延数千里。另一座便是这曼山,险峻异常,其长也有百余里之遥。”
希时又问道:“难道说住在曼山这一带的老百姓人品都很坏,在外面净干些小偷小摸之类的违法勾当,所以社会上才对曼民有偏见?”
七鬼和六朱齐声急道:“绝无此事!”
秋甲也正色道:“不错。曼民皆以劳力过活,安守本分,纵有少数害群之马,也绝不可一概而论。”
“曼民受轻贱由来已久,他人都是有名有姓,独独我等有名无姓。”七鬼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愤愤不平道,神色间满是怒意。
“怎么?朱大叔你不是姓朱?”希时大奇道。
六朱神色沮丧,摇头苦笑道:“姓朱?不敢作此非分之想!”
“怎么叫非分之想呢,大家都是人,其他人能姓,怎么曼民就不能姓?”希时用手指了指七鬼和六朱的额头,笑道,“大家额头上又没刻‘曼民’两个字,随便取个姓,鬼才知道!”
六朱和七鬼相顾无言,神情却是激愤难抑。七鬼慢慢揭开右手上的粗布,将手背伸到希时面前,只见上面有块形状似鸟头的丑陋疤痕。
“这是什么?”希时愕然道。
六朱没有言语,撩起粗布长衫的衣袖,露出右手背来,上面也有一只形状似鸟头的丑陋疤痕。希时吃了一惊,这一路上六朱始终以长袖遮腕,自己竟没有发现他手背上有这块疤痕。
众汉子纷纷走至希时面前,揭去粗布,人人右手背上竟全都有那只形状似鸟头似的丑陋疤痕。
秋甲长叹一声:“我等额上未曾刻有‘曼民’二字,皆因已有此鸟头疤,无须再费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