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是对娅凝最和缓的评价了吧。她思想奇怪。
渴望恋爱前,娅凝的心灵已像被无数的陨石砸出了大大小小的坑洞,给即将到来的痛苦预留下位置。大学恋人突然宣布结婚,在舍友看来是对娅凝的打击性事件,娅凝却把它安放进了原本的坑洞里。
如果人心成为吸引创伤的磁场,痛苦就是他谋求来的。
这里,不得不提到娅凝上一段婚姻。
她于23岁回到小镇。好似抽光了脑浆,空茫的大脑内终日回荡着幻音。一双行走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软塌塌的。从小镇遍布的巷口经过,她常冒出幻想,里面冲出一位疯子拿刀捅死自己。省得她为寻死杜撰遗言。
她的内在体验着与死比邻的生。表面装得和正常人无异。
家人在撺掇她的婚姻。他们的想法很质朴,年轻姑娘结婚了,思想上的疑难杂症自然迎刃而解。他们难免表现出打发快烂在筐里的菜叶的急切心情。娅凝分不清这是劝导还是恫吓:女人啊,不早点结婚是不行的。
她顺从地奔赴相亲。头一两回母亲不放心,陪她一起去,见娅凝在外人面前没露出病症的蛛丝马迹,从容健谈。她有点后悔放弃以学历倨傲的条件了。
在娅凝被镇定剂统治的身体和精神内部,求生愿望与颓废沉沦分庭抗礼。理论告诉她,一定要融入社会生活。
她理解错了“融入”。
相亲对象既难让她产生特别的好感,也难有反感。她颇满意于这种平等地看待人类而不使用感性的一潭死水的心态。借助结婚像人那样活着吧,反正习惯痛苦了!和不爱的人结婚还能怎样痛苦?
前夫是个本分上进的青年。职高毕业后在厂里逐步地做到了高级工,一边读大专函授班。他对娅凝百依百顺,娅凝挑不出他的毛病,于是相处两个月就结婚了。
婚宴办在青年宿舍、幼儿园大坡上的小酒楼里。当时,亲人们刚从夏天堂兄病逝的哀痛中缓过劲来,指望近前的这桩喜庆冲淡蒙照在大家庭上空的阴影。
宾客春风满面,交杯换盏。
祖母还活着。她坐在朝向大门的主座,笑眯眯地注视着大伙的忙碌。凝固的眼神使她像在这种场合下特有的吉祥物,心里或许没弄清周围在发生什么。她苍老不堪,耳聋眼花,她的心绪已入定,像细胞里的水分流失那般失却了情感。只能依靠子孙来行使情感。堂兄去世,大伙儿哭,她哭得比谁都悲痛,娅凝结婚,大伙儿笑,她也笑得更开怀。
堂嫂为娅凝画了浓妆,盘起蘑菇形的发髻,再给娅凝整理好礼服的下摆。娅凝简直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她很不喜欢堂嫂把她交到丈夫的臂弯里时说的一句俏皮话。
然后堂嫂像个蝴蝶似的从这桌飞到那桌,发放喜糖,跟人言语周旋,笑语声喧。那副欢悦相真不像新寡。
大家伙重新快乐起来了。快乐是人的天性啊。
娅凝懊恼地想。
虽然是秋季,但喜气洋洋制造的烦热困在了屋子里,再加上繁复的一层层帐幔叠成的劣质婚纱,令娅凝感到无比窒闷。她挽着丈夫步出饭馆门外迎宾,招呼向他们走来的笑盈盈的面孔,和双方家庭盘根错节的陌生人。
从婚礼上的茫茫人面,娅凝了然了小镇人和人之间如打了结的线团般潜在的关联。一些她看着眼熟却根本想不到与自己有什么瓜葛的镇民原来是父亲的同事、母亲的朋友。父母借由操办婚事向风言风语宣告,女儿是个正常人。
封闭的小镇,人们是特别在乎舆论的。
人际的线团近似沙发底下灰尘聚成的绒絮,令娅凝恶心。丈夫轻搂她的腰,向桌上的来宾一一敬酒。在别人看来,娅凝沉淀在嘴角的僵硬的笑容,无论别人如何打趣也不回应的表现,还有动辄低垂下的头都是羞涩的表现。
他们把羞涩和气馁混为了一谈。当丈夫举着酒杯的胳膊努力向前伸着跟人碰杯时,他那满脸的幸福愈加增添了娅凝的不快。
她的眼神时时冷下来,淡漠地流盼,不知道在这种情景中,新娘子的眼睛看哪里才合适。这种场面,人们只盯着新娘子。她是完完全全的主角,备受瞩目。所以她无论看向哪里,都会与祝福的目光相碰。好像身处布满荆棘般目光的密林。
她结婚了,和从没热恋过的男士,为了融入生活。挂满天花板的妖艳恶俗的彩球彩带,也是为了融入生活。
一阵眩晕使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娅凝安慰自己,不适感或许是因为恐惧人群。她打四五岁起就容易这样,人多的场合自身突然抽离,觉得生活是假象,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个人爆发瞬间的强烈憎恶。
然而,婚礼结束后正式走进婚姻,“不爱”的折磨像雪球越滚越大。
娅凝下班回家,从未像其他妻子那样有什么等待丈夫做些烹调的甜蜜,她关上房间的门在里面看书。丈夫推门而入,她被扰了清静而感到不自在。
后来娅凝想学打字、计算机。丈夫每晚骑车送她去江边的夜校,路程较远,他索性不回家,在校门口倚靠自行车等她下课。一等就是两小时。娅凝深受感动,以为爱上了丈夫。但这种自我欺骗的幻觉在夜晚遭受抚摸时荡然无存。
大多数晚上,她埋头看书学习把自己弄得疲惫来逃避夫妻间的义务。
过了一年,祖母去世。娅凝卸下了一份负担。在与日俱增的厌恶感的催促下,她找到绝佳的分手理由:她不要孩子。坚决不要孩子。
解释为何“绝后”,娅凝通常举小学老师的例子。
那位数学老师的肚子挺得巨大还在为他们上课,怀的是双胞胎。娅凝听课时总忍不住盯着老师圆鼓鼓的肚皮,揣测里面的神秘。暑假后,却传来了老师的死讯。小孩也没保住。工厂医院医护失职造成的难产。数学老师原本是工厂的车床工,像所有非正规师范毕业的老师那样教育手段低级,打骂过娅凝,当众给过她难堪。童年的娅凝对于三条性命化为乌有并不动容。直到成年了,才发觉这是个惨祸。
遥远的悲剧构成“不生孩子”的唯一理由是站不住脚的,但它却是娅凝能用语言表达清楚和生动的,她无限夸大此事给自己制造的阴影。
那么,娅凝对创造生命的真正畏惧是什么呢?
恐怕是“人生不值得经历”的思想吧。对加缪的问题,她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人生,不值得经历。
丈夫善良忠厚的本性却不允许自己为此抛弃妻子。尽管娅凝调动起表演人格,极力向他说明,孩子对一段婚姻来说是何等重要,拖累他会使娅凝万分自责。
然而,丈夫坚信娅凝早晚会很愿意小孩。
她渲染自己的善良,把“不喜欢他”篡改为,她喜欢独身。丈夫也觉得那是玩笑。
无计可施的娅凝最终跟丈夫哭诉了她的疾病。父母要求她对丈夫隐瞒,出于“善良”她坦承了,在市区那所名称经常被用来辱骂人的医院里住过院,以及她目前还在偷偷地吃药。夫家一直蒙在鼓里。因为他们婚结的太快,捕风捉影的传闻没来得及传到耳中他们。
这比不生孩子奏效,丈夫目瞪口呆,用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起啜泣中的虚弱不堪的妻子,像在看一位陌生人。
谁说她不像呢?
…………
“等你老了就后悔了……”父母眼泪流尽。
娅凝铁石心肠地沉溺于病态之中。老了……能活到老,是不可思议的壮举。
——反正,还可以自杀。
房子被工厂收回。前夫几乎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不管怎样,女人生来一副令人垂怜的作态。
让男人恨自己,抑或让男人同情自己,娅凝选择了后者。
这段了无痕迹的婚姻被她理解为病的延续和逆向医治。杂志上介绍把人推入水中,船开过去救起他,则能打消患者的轻生之意。那么,娅凝的婚姻也就是她作垂死挣扎的深潭,救上来时那口气会透得格外舒畅。
某次,娅凝在市区的西餐店吃中饭,看到前夫携妻带子从茶色的玻璃门外走进来,坐在了店中央的位置。
小婴孩在母亲怀中,朝装有鲜艳饮料的玻璃杯挥舞小手,把服务员逗乐了。做父亲的用叉子叉起一小块牛排凑到孩子嘴边又缩回去,一个劲地逗弄。
他们的穿着、神情显示出这是个经济宽裕,其乐融融的家庭。
离婚后前夫换工作离开小镇,现在混得不错。在落座前,他像个绅士为妻子拉出桌子下的高椅。他容易知足,只要女人对他好,他便报以全心全意,而非特定的女人。这点令他可爱。
娅凝坐的角落很隐蔽,她啜吸着可乐,忍不住抬头望向脸蛋红润的小孩。孩子并非唤醒了她的母性,她是把自己和这个孩子放在一起加以比较——有一对温和的父母,他的人生开始得多么幸运。
对前夫的孩子涌出羡慕,世上再无这种前妻的情怀了吧。
一晃6年过去。娅凝的29岁和23岁相比有哪些不同,她只能说出个大概。她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如同放在试管里的化学药剂,混合在一起互相作用,成了她今天的心境。
奇怪吗?她以为自己是有些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