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缺少宽阔的散心之地。不过,狭窄的小道被梧桐、香樟、玉兰荫蔽着,倒也容得下几分清凉。
娅凝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片树荫走到下一片树荫。好像踩着石头渡曝晒之河。
散步这种轻微的运动暂时把她的烦恼抛远了些。热炽的欲念曾施予她折磨,现完全从欲念里走出又落得一身轻松。
她遵从理性之舵,避开了毁灭的暗礁。类似于“不再青春”的内心感受,比外表要难于粉饰。
午间,陶煜来敲过门。这是他们假期的最后一个周五,他来使娅凝回心转意。
娅凝听出他在敲门,静静等着。一会儿后,门那边阒然无声了。
惧怕感总是如乌云接连不断地飘来。娅凝头上的天从未晴朗过。不是怕这就是怕那。只有自己跟自己相处,切断与他人的关系,才会慢慢培养“生”的喜悦。她怀念今年春天那几个礼拜,甚至简餐店里那次失败的相亲,在平稳中度日,为独立生活建构的魄力和自适,是终身的根基。
而她真的愿意生命中没有刚刚过去的三个月吗?即使在无人知晓的暗自思考中,娅凝也不愿意回答自己。只一味地燃烧起罪的意识。
自从被五楼男人的眼神照见后,娅凝不再能泰然面对对门的老实夫妻,听闻开门的响动,正准备离家的她会停下静待。莽撞的勇气褪去后,敏感的心灵也如疤痕体质的皮肤,一丁点的热水溅上就会灼伤。恋情是无边的黑暗里擦亮的一根火柴,短暂燃烧发光发热,但若不熄灭的话,它马上就会烧灼手指。
她的内心听凭虚怯占据,听力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这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只能靠时间和散步来冲淡了。
其实,五楼男人洞悉的眼神与其说惊着了她,不如说那是娅凝一直在期待的“结束”这段关系的由头。
——过去的经验造就了可耻。强烈地渴望得到满足,就浅尝辄止,因为希冀的不是实质性的东西,不是爱情,不是肉欲,而是“得到”的行为所赐予的自由。社会生活、家庭生活一团败的人,容易在私生活上尽情放纵。那不是什么永恒的快乐,而是拼凑的、替代的快乐。
已经不爱大学恋人了,不爱陶煜也在所难免。她不爱大学恋人,并非由于恨和嫉妒,而是她发现他不再能够折磨她,她的心趋向寻求新的痛苦。她既然已躲藏进“病人”的身份里,则需要经常刺激行尸走肉的病体,保持活着的感受。
陶煜今天忍不住来敲门,本会令娅凝不安,但是这么快就放弃了,通情达理地领受了她的拒绝。说明他尚有理智。
他不会纠缠她。娅凝舒了一口气。那是纯粹的不带有遗憾的放心。有点卑鄙的意味。她有余暇整理自己患得患失的心理了。并且使之向上一个级数跃迁,即,失去一切也无所谓。
为免于无止尽地沉溺于恐惧,娅凝催眠自己,把它当成梦境吧。整个一生也未尝不是梦。自己在宇宙中是多么的渺小……
那如旱田般枯亡的思绪中,理智像一道明晰的溪流始终在地下流淌、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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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凝进了文化宫,决定去五楼的图书馆看看。
藤蔓覆盖楼梯拐角的侧窗,阳光透过叶缝斜射在窗对面昏暗的墙壁上,像蒙上了满是网眼的面纱。
户外的酷热使得文化宫里带有腐蚀气味的阴凉也非常地称心。
楼的每一层都能唤醒娅凝的回忆。小时候,二楼旁厅办了一个持续半年的机械展览,有只猴子模型不停地锯木头,娅凝来看了很多次,老琢磨木头为何锯不断。违背常理的现象引起她浓厚的探索兴味。
展览厅改造成游戏厅后日夜喧哗,遭来学校的抗议,它后来只能在周五的晚上开放,名义上供工人娱乐,坐进来学生也不管,因此中学的教导主任常常跑来这里抓人。
三楼则是舞厅,这时双门玻璃门锁上沉沉的铁链,被落地的橘色窗帘遮盖住。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每晚那球形灯旋转扫射着晃眼的灯光,落在帘布上。花两元钱就可进去的舞厅是婚外情的多发地。
往四楼,抵着墙壁的几座哈哈镜,亲切地迎向了娅凝,它们约是二十年前安置在此的,照老样子摆放,从来没被挪动过。娅凝和艳华经常在放学后来照哈哈镜玩。不像楼下球场的套圈和射击,照哈哈镜不用花钱。
娅凝有时会攒到几角的零花钱。蛮愿意玩几把套圈,但她又不大乐意请客,所以和艳华一起来的时候便只能照哈哈镜了。艳华说她父母每天愁叹生意不好做,寅吃卯粮,除了夏令营,她兜里平常是不装零花钱的。娅凝将信将疑,因为母亲老跟她念叨别轻信艳华,无商不奸,他们有一套哭穷的本领。
艳华最喜欢图书馆。她的双亲不是工厂职工,就由娅凝把父亲的图书证押在杂志架上,每次向人借一本杂志,一起翻看。娅凝并不喜欢这样看书。凑着头挨着脸的艳华会突然为书中的内容喷笑,震动娅凝的耳膜。
把读书当做最大乐趣的艳华,带给了娅凝很有益的影响。追忆至此,孤独感猛然向娅凝袭来。刚才路过艳华家时,她仍旧习惯地朝那蓝色的大门望上一眼,大门焕发着鲜亮的色泽。里面无甚动静,她的家族还有谁留在那里呢?
艳华很多年没回小镇了,兴许她回来过,没来找娅凝罢了
——自然而然的,娅凝又把事情往坏处想。动辄让不愉快的记忆、揣测侵袭头脑,几次三番地歪曲友人的形象,娅凝目前还难以正视自己的可悲。
图书馆只有临时的管理员驻守。管理员由歇岗的车间指派,或是新来的团员。娅凝在这里遇到过一位小学同学,她义愤填膺地跟娅凝讲了一下午,车间贪污入狱的领导在牢里的奢华生活。弄得娅凝心情也很不好。
娅凝站在放置报纸架的窗口前,向楼下不远处波光晃动的泳池眺望。快开门了,场外聚集了换上泳装的人们。套在泳圈里的孩子腆着肚子,不耐烦地转动泳圈,摩挲着腰。
他们多数是学生。也有一些成年人。即使从图书馆里望过去,也依然能分得清年轻身体的结实向上和衰老身体的松弛下垂。
过于白皙的肌肤仿佛剥开的水煮蛋,怯生生地暴露着。
待到门开,人们蜂拥在狭窄的入口往里面挤,迫不及待地跳下池。游泳是夏天最隆重的消遣,不会游的人也乐意泡进水里。会游泳的根本施展不开手脚。
和泳池隔着一堵围墙的这边是荒废的篮球场。七八年前举办过元宵节的花灯展。那时人满为患,几节载着小孩的小火车绕场地行驶,人们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牵绳上悬挂的花灯。如今看这篮球场荒凉得可怜。当年,琳琅满目的花灯繁织出的热闹让它扩大了几倍。
俄而,娅凝不禁怀疑,是七八年前的灯展吗?七八年前她处于心理的十八层地狱,怎么会去人多的地方看热闹。
她想起来了,花灯伴随着堂兄堂嫂的身影,那就更不可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她继续咂摸往事,有一年过年,篮球架下放了一张吸引了许多小朋友的蹦床。
小朋友在蹦床上跳啊蹦啊的时候,广播里放的是忧伤女歌手的歌。正在那时,娅凝喜欢上了她的曲风。至于自己为什么站在一边观看小朋友玩蹦床娅凝全忘了。或许她没有站在蹦床外,她就是小朋友中的一个。那么广播里的歌就不可能是那位女歌手的……她小时候,怎么可能有蹦床呢?
记忆的迷宫复杂多重,光怪陆离的错误一旦扎根,衍生出了一串背离真实的幻象,就像那只永远锯不断的木头,娅凝既想知道答案,又迷醉般地把思维放置于永恒的求解过程。
一个环节出了错,后面跟着错。多有趣啊!
娅凝从窗口旁的架子上,抽出胫骨似的一柄报纸,回到铺着淡蓝色台布的桌前落座。球赛的消息占满了连续几期的封面,最近一期是大幅的夺冠照片。娅凝迅速翻过了这些簇拥着托举起金灿灿奖杯的外国人脸,停在了副刊。
她看到自己写的文章:“不管夏天如何燥热,我总能为自己的内心找到一份平和……”
她差点没笑出声来。
就这样看各种各样的报纸,琢磨副刊的品味,消磨了一个下午,娅凝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脑子里装的是如何再虚构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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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住宅楼的小坡,娅凝抬眼见到了这位熟人。钻出竹林的身影,在惯性的作用下,俯冲到山底,刹不住脚往前踉跄了几步,和娅凝面对面。娅凝有点错愕。
小叶一副误闯他人私地的吃惊相。喘息甫定,她喜出望外地问娅凝:“你住在这儿?”
娅凝笑着点头,下巴偏右指了下身旁的楼房。
小叶欢快而啰嗦地说:“我去医院看个朋友。回来没走大道,穿过医院下的农田,翻了座山,居然到你这儿来了。”
娅凝站得僵直,满脸堆笑:“你不打这条路下山,还有一条路下来是菜场。”
“是吗?”小叶扑闪着眼眸。
接下来,她们陷入不知该说什么的枯窘。两周没见面为她们制造了面面相觑的生疏。
于是,邀请小叶来家中坐坐就像一个临时救驾的决定。同事、亲戚娅凝一概没邀请过。
“好啊,我正好口渴了!”小叶一口答应。爽快的样子令娅凝羡慕。
踏进娅凝家,小叶的期待落了空。这个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她找不出一句客套的赞美之词。家中稍微一点装潢也没有。不够整洁。除了电脑桌没有一件家具不是老式笨重的,把娅凝也衬托得陈旧了。
她信步到书架前浏览书脊,搭讪着说,“你爱看书,难怪你和他们不一样……”
小叶出身于普通家庭,对朴素的陈设并不陌生,但她暗中感叹,都快21世纪了,房间里的器具竟像是老婆婆的,和娅凝平日干干净净带点清高的形象太不相称了。按照小叶的想象,娅凝居所应当窗明几净,飘扬着素雅的气息,有几盆鲜花装扮,和油画一样。
她环顾四周,以些许特殊品味的讶异观察起来,沙发边的立灯罩着个大灯罩,足能装下个婴儿,冰箱的牌子是个倒闭的电器厂家,娅凝在厨房泡茶,小叶看到那贴墙而放的篓子里有几个发黑的笊篱汤勺,厨房里没有铺瓷砖,地上凸着粗砂粒。
结合起来看,触动了小叶笑的神经:娅凝还真不讲究。座钟敲响了,听到这个多年未闻的过时声音,小叶忍不住笑了。
娅凝不过问小叶为何而笑,她就是容易快乐。她给她端来的玻璃杯上面印着“幸福”两字,磨掉了半个“福”,是很久以前一场喜事的遗物。
“身体好些了吗?”握着茶杯,小叶想起来应该问候娅凝的。“我看你的脸色不错。”小叶喝了一口,“真好喝啊!”
娅凝颇为宽怀。别人说她健康莫不令她高兴。
见小叶短裤下的大腿上有几颗被竹林里的蚊子叮的包,娅凝随手把茶几上的风油精递给了她。一边涂抹,小叶问起了娅凝的猫。
“它怕见生人,在沙发底下呢。”
小叶立马放下风油精,盖没扣上,就蹲下来探视沙发底:“真有啊!咪咪,咪咪……”
猫儿的眼睛在黑处像两颗宝石奇异发光,它对呼唤无动于衷。小叶不甘休,一声声地刺激着猫儿。她深深地蹲伏,后脑勺看不见了。
娅凝听到小叶背影发出的,受到弯腰这个动作压迫的声音:“我男朋友调到市区去了。”
娅凝不意外,不过,尽管很赞同年轻人外调,霎时还是萌生了一丝对人才流失的抱憾。
“我不久也会去的。”小叶踌躇满志地说,“你呢,也往外跳吗?他们说你有亲戚在杂志社……”盯着猫看的小叶说溜了嘴。
“他们这么说的?”娅凝对生生不息的说三道四居然感到了亲切,可能没有什么比办公室的生态更能将她拉回现实里的。“我没有亲戚在杂志社,市区也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懒惯了,甚至还不习惯红绿灯,好像在没有秩序的街道上走路更安全……”
“不,你有能力找到更好的工作。你学历比我高呢!”小叶希望娅凝忽略自己的唐突,笃定地说。
“学历?”娅凝苦笑一下。“但愿,以后能多赚点钱吧……”她的眼睛看着玻璃杯里酸梅汤,粉粒在慢慢地沉淀。
“会的!”小叶当成为自己祝福,信心满满的,“我以后去的地方,奖金是这里两倍呢。”
猫儿依旧固执地不肯出来。小叶放弃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她的脸因为长时间低俯而涨红了。
娅凝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小叶。她发现漂亮的人具有同样的神色,镀了阳光的脸庞,闪亮的眼睛,永远被积极美好的梦幻眷顾着。
明朗的恋情也是构成小叶美丽的一部分吧。
娅凝觉得自己被反衬得像条虫子。好像揭开一片夏日明媚的梧桐叶,却看到了伏在下面的虫子。那就是可笑的自己吗?小叶坐的沙发,走过的地,曾是另一个人活跃在此的。娅凝仿佛看见两个空间在重合交叠。而他们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娅凝这种阴郁性格的对立面。
娅凝留小叶吃晚饭,她去大排档随便炒了几个菜。两个女人还喝起了啤酒,无限的畅快直透胸臆。娅凝喜欢听小叶谈她的未来,喜欢听她描绘脚踏实地的生活远景。
“娅凝,我存了一万块钱了。”
“我存了两万。”作为报答,娅凝老实地吐出了数字。
她们讨论如何挣钱,拓展第二职业,小叶说她晚上摆摊卖牛肉粉丝,小镇为何不吃这个呢,娅凝则说她可以跟堂嫂去钉刷子。
她们互相取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