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娅凝每周逛两次菜市场。过去几十年间,菜农菜贩都是占据影院门前的大片空地杂乱无章地经营。影院、文化宫就挨着娅凝的单位。到了前年,娅凝家北面两百米的工字楼一带,建起一座正规的菜市场,菜贩们全被转移到那里去了。菜市场划分了肉食区,蔬果区,撑起硕大的顶棚遮阳避雨。没有营业执照的农民在菜场外的小道上摆摊。
冰箱里的食物一旦匮乏,娅凝就必须得踏进那个坛坛罐罐的咸菜散发着酸呛味,混杂着生腥味的地方。这气味比露天经营时更浓烈。简直是惩罚她买菜时的犹豫不决。
手艺拙劣的她从来没把哪样菜做得可口过,完全不懂烹饪。油点子一从锅里溅出,她就手忙脚乱。只好经常水煮。任何生的东西丢进水里煮熟总不会出错。娅凝屈从于淡而无味的饮食,并自我安慰这最大程度保留了食物的营养。由此她的味蕾肠道趋于柔弱,偶尔馄饨里多放了辣椒就会腹痛不已。
她选择菜的时候大费脑筋。不知道什么菜做起来方便。向血迹斑斑的肉食区瞭望了一眼,肉摊上一排铁钩挂着刮拉下来的红白相间的猪肉。它们令娅凝畏难。无论尝试了多少次,也找不到让卤汁渗进肉里的窍门,好祛除那股猪骚味。
猪肉老板膀大腰圆,穿着油腻的白围裙,不由分说地将一大块肥膘扔到案板上,举刀开剁。
他是娅凝某位同事的爸爸。娅凝见过他来办公室给那位同事送肉冻。做买卖时,娅凝和他会装作互不认识。
而娅凝有时并不想买肉,他却向路过肉摊的娅凝吆喝,这吆喝又变成熟人的口吻:“今天新进的肉,比你们单位食堂卖的好多啦!”有几次,娅凝是碍于情面光顾了他的生意。
讨厌与生意人费口舌,娅凝把买菜当做负担。菜场到处活跃着小贩土黄色的精明面孔。象征性地还价一口,他们立即伶牙俐齿连珠炮地噎娅凝。有些小贩之恶毒,若是拿起个萝卜看看又不买的话,会遭受他当面的挖苦。只有强悍老练的家庭主妇才会面不改色地与他对骂。
娅凝蹑手蹑脚地买了几年的菜,毫无进步,他们瞧出这个疏于厨务和算计的女人在极力掩饰慌乱,暗自嘲笑她无能,格外地欺负她。跟她说哪种品相新鲜,说自家的苹果怎么香甜,她都相信的。娅凝很少东挑西捡,她缺乏挑剔的常识,也为了尽量避免在骂嚷不绝的环境逗留太久。
“这么点太少了。”眼角都是皱纹的小贩狐疑地看着娅凝。心想那一小把青菜怎么对付三口之家。
“够了。”她说。她没解释是一个人吃的。
“再抓点吧,这才多少?”小贩的手伸进了菜筐。
“够了。不要了。”她轻声回他,低着头,执拗地把他加进去的菜抓起来放回去。
她对自己的食量把握得相当精准了。
今天蔬菜区居然有玉米卖。娅凝刚刚问价格的时候,旁边一位审视已久的老太婆拉着她的胳膊背过去,在娅凝耳边说了如下的悄悄话:“傻姑娘,不要买,玉米哪里是这个时候上市,不好吃。”
她额头上干巴的皮肤在娅凝的眼皮底下。娅凝表示感谢地点了点头。
娅凝在一座座琳琅满目的菜台间绕了两圈,再也看不到老太太了,才回到玉米摊前称了几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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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简单的晚饭,娅凝暂时不收拾碗筷,坐进了沙发。盯着面前的电视机。电视剧开始前有一大波广告。她也把它当做节目在看。
虽然广告的音量很吵,但她灵敏的耳朵仍是捕捉到了微弱的敲门声。她纳闷地跑去开门。
“醋有吗,我妈想找你借一点。”门没完全打开,陶煜已用背书般的含糊声音询问了。
即使作为开朗的孩子,他也不愿意接受大人的差使。邻里间借东西不合时宜了。平常是妈妈来借,但今天家中待客她抽不开身,便打发陶煜来了。
他的手毫无必要的摸着鼻子下面,目光从娅凝身旁越进了屋子,遮掩着不礼貌的表现。他困惑该如何称呼她。和她寥寥几次对话都是在无需称呼的情景下。
“有。”
娅凝的手从门把上松开,进厨房打开碗橱。她把狼藉的饭桌被陶煜瞅见一事挂在心上,赶快在紧挨着的几只瓶子中检出了镇江老陈醋。掂一掂怪沉的。
片刻功夫,陶煜扫视了一番客厅,她的家具和搬来前扔掉的姑太太的家具样式相像。墙壁也是楼里统一的,下半部分刷了绿漆。
他接过瓶身上有一层粘腻的醋瓶,刚要转身,听到娅凝谨慎的叮嘱。
“你看看有没有过期。”
男孩于是微仰起下巴,向瓶身字迹漫漶的商标查看了会儿。娅凝因此注意到他唇边冒出的茵茵胡须,被客厅灯光照得很明显。这倒不至于使他像个街上常见的老头相的中学生,却和那青春明朗的容貌很不匹配。
日期看不清了。他豪爽地说:“过期照吃。”
稍后他来还醋瓶,娅凝忍不住提醒道:“把胡子弄干净了吧。”
他一听,脑袋突然从门框前伸,照了照客厅里正对门的穿衣镜。他张开食指拇指比划个“八”卡在下巴,说:“不刮。”冲娅凝嘿嘿一笑离开了。
娅凝头一回多管闲事地跟不熟悉的人提建议。实际上,她从不跟任何人提建议。何况还是关乎外形的。她琢磨,是陶煜身上那股“自来熟”的劲头传染给了她。
去年初秋的一天下午,娅凝爬家后的小山,陶煜正从山顶冲下来。做了一个月邻居的他们还没打过招呼。陶煜看到她,急刹住脚,他的两鬓闪耀着亮晶晶的汗珠,伸出手来请她观赏:“你看!”只见半握的手掌里有一只画眉。迫切想展示战利品的少年,碰巧遇见她这位路人。
高中生捉鸟幼稚极了。虽然这么想,娅凝也模仿着他的幼稚地伸手触摸了惊慌的画眉,鼓胀的腹部吸引她一摸再摸。鸟儿和它仰躺进的手掌沐浴在明丽的秋阳之中。
镇民捕鸟是为了食用。娅凝问他是不是也要吃。
“不,养着玩。”
“养几天一定要把它放掉。”娅凝很奇怪自己对初识的陶煜使用了命令语气。这似乎确立了他们对话的套路。陶煜听之撇嘴一笑,用一副明显不答应的样子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下跑。等他到山脚下,娅凝听到他好像在说:“养几天我就卖掉它。”
陶煜过分的爽朗把娅凝一步带到了熟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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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凝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电视中的港剧上。红男绿女精致的妆容,鲜亮的着装、紧跟潮流的发型赏心悦目。越肤浅的东西,越能拿下观众的趣味。片尾曲播完了,她还对着电视失魂落魄。抓着遥控器揿键一轮轮的搜索,实在没其他看得下去的,好不容易才下决心关掉电视。
娅凝把方桌上的秃棒一根根丢进塑料袋。玉米是新品种,口感甜糯,比老玉米易于咀嚼。拿它当晚饭省时省力。
在归整完房间里的旧报纸,收完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后,乏累感涌上娅凝的身体。她每天并不进行繁重的劳动,却准点地疲惫不堪。这是疾病的后遗症,或者说恰恰为病状之一。她已深深地厌倦即将过去的今天了。
她回卧室掀起乱摊的被子,手碰到被底的半导体。隔墙传出了这阵子刚刚火起来的辩论节目,里面激烈争吵的语速比小鸡啄米还快。
时间尚早。娅凝的手指慢慢拨旋半导体的齿轮,调至朗诵的频道。节目未开始,在播放舒缓的音乐。
娅凝躺下来伸了个懒腰,指尖触到铁质的床背板,很是解乏。听着音乐她犯起了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娅凝朦胧展开梦的画面时,电话铃急剧叫响了。凡事往坏处想的她受了惊吓,一个激灵爬将起来。
知道她电话号码的只有几个人,十点后还打来,可能是父母生病之类紧急糟糕的情况。她的心提到嗓子眼,赤脚踩过冰冷的地面,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客厅茶几前。抓起听筒,她“喂——”的那声怯懦地哆嗦着。
而电话另一端的问好则立马解除了她的忧急。她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脚下彻骨的寒冷袭上了脑门。
对方的声音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但可恨的记性……对方问知道我是谁吗,她脱口而出答对了。
“我下个礼拜出国。”
娅凝飞快地肯定:“出国好。”
没有流露一丝的意外和不舍。那边失望地沉寂下来。
她耐心地等他开口。刚从慌张里恢复她不怕冷场。冷场比遇上真的麻烦好。
对方试探地问:“那么这个礼拜天我们一起吃饭吧?”
算作告别,而按照惯例,告别的仪式不仅仅在饭桌上。
听到此话,娅凝即刻回绝:“不行,我要加班。”
“哦,想不到你的工作也忙的。”他说。
娅凝编起谎言来迅速绝决,不给他人见缝插针的空隙。这得益于她从小练习的如何巧妙地与人绝交。然而,在当下的谎言背后不含什么洒脱的动机。她清楚现状,并非不想见他,是对自己的模样缺乏信心。她介意睡眠不足后的容貌憔悴。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冬季服药的副作用导致她现在欲念全无。
在遗憾地无法向前推动的气氛中,他们磕磕巴巴地寒暄了几句。对方听出娅凝语气生硬,跟过去透过话筒传达到他耳膜里的娇音相去甚远。所以他知趣地道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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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掉电话线,重新躺倒在床的娅凝困意一扫而尽。她怪怨打电话的人让她在睡前情绪波动。
这位男士大学时和娅凝在同一个系。和他有关的片片回忆落至眼前。
他眉眼俊敏,身形挺拔,谦和地向每个人展示无差别的微笑。凡跟他接触过的女同学难免抱有幻想。他却秉持着大学期间好好学习不谈恋爱的原则。后来有说法,那是他委婉拒绝别人的借口,因为寒暑假里他被看到和女孩一起逛街、看电影了。从这一点娅凝朦胧地了解了他是什么样的人。
临毕业在图书馆自习室,娅凝主动坐到他身边。交给他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工作簿”。四年来,每次和他参加完社团活动,娅凝都会心潮翻涌地在本子上胡乱写上几笔。他放下手上的专业书,饶有兴味地翻看,这个通常用来写习题、记账的简陋本子里浸透了少女的情愫。
也许对别的女孩来说,从棕色的实木桌上把日记本推到心上人面前的举动需要非凡的勇气。然而,这却是娅凝青春期积累的所有苦闷的一次集中燃烧,是她察觉到人生将不再快乐后的反抗。她的绝望就是勇气。
打动男同学的未必是诗本上矫揉造作的表白,而是当他面带微笑地翻到最后一页不知作何感慨时,娅凝在他耳畔的叹息。“我不需要你对我好。”
露骨的卑屈命中了他的软肋。这也是娅凝和其他女孩不同的地方。她把恋爱和婚姻划分开,又对恋爱进一步的提纯。她是因为没有快乐的根基而寻求快乐。于是,他们愉快而仓促地渡过最后几个月。牵手,接吻,屡败屡试的性行为……毕业后不久,他结婚了。
和娅凝分享彼此秘密的舍友,定性此事为女方受到践踏,提到他就火冒三丈。他也怀有深深的愧疚,认为娅凝一度出现的精神迷失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娅凝反过来劝他,不用听信世俗给性别定义的优劣势,而把各取所需当做一方对另一方的亏欠。
传统观念和个人意识在娅凝的心灵角隅里碰撞。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的问题是太明确自己想要的。因此对不想要的东西奋力抵触,并上升为过激的抗争……这都和他无关。
两年前他离婚,他们又重聚了一段日子。隔几周约会一次。娅凝依然记得如何笨拙地模仿精致贺年卡上的画面布置客厅:稍歪一点的灯罩筒给方桌粉了一层氤氲似的杏黄;桌面铺着干净整洁的桌布,录音机里播放时下很流行的钢琴曲。后来,那块印着百合花的桌布不知哪里去了。
……
他们不再慌手慌脚、矜持自重。经过婚姻的洗礼都变得厚颜无耻。然而糟糕的是,娅凝很难集中精神,她被一个念头打扰:如果灵魂出窍,观看床上的一对男女垦荒,会否像在观赏滑稽片?多像是体育项目的影射啊。痒,是唯一的体验,这个人一碰她就痒,引她发笑……她已然不知道如何享受了…………
娅凝仿佛透过摆列展品的橱窗观瞻起自己缔造的历史。看到那时候的他,那时候的自己。然而当定下神来想他,却连他的面目也模糊了。
刚刚坚定的拒绝是否夹杂恨呢?由于坐完轮渡还要打黑车,遥远的路途终于令他放弃来小镇约会。不是娅凝放弃了他。这违背了“我不需要你对我好”的豪言壮语,娅凝暗中较劲来着。也是很懊恼自己不够洒脱,要是真的洒脱,坦然地去见他又何妨。
连平时听不到的滴滴答答的走针也变得烦人了,娅凝翻了个身,拿起闹钟打开背后的槽,把里面的电池拔了出来。
房间里只剩下了那只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