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自客院醒来,李兰静心醒神片刻,然后对着铜镜穿戴府里送来的月白夏裳,极合时令,加上腰配暖玉,自然有种秀如青松的风雅,让在旁历经风霜的鲁老都不禁言赞声,温润妙人。
直至晨光渐盛,伴着清丽的天色,李兰两人才乘着朱盖马车,从云阳府侧门走到京都渐渐热闹的街道上,极不起眼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驶向京南的望烟巷。
窗帷掀起,李兰坐在车窗畔,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亭台楼榭与喧嚣盛景,走马观花般映在自己眼睛里,随着车马辘辘之声不断渐行渐远,最终定格在了两颗苍翠欲滴的槐树上。
清风徐来,可以清晰地看到槐树上面有着很多刀剑所留的刻痕,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刻痕里沧桑的味道。
在两颗槐树的中间是幽静的望烟巷,可容两乘车马驶过,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望烟巷两旁不知是何等人家的宅院府第,没有任何声音,很多参天大树自院墙里伸出来,遮住夏日的清光,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马车渐行,走进望烟巷深处,李兰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冷清的地方,居然真的藏有一座将军府?可为什么会如此人烟罕至?终于,在小巷尽头,他看到了有一座府第遗世而独立。
这座府第显得很是衰败破落,朱柱上面深刻字迹里曾经鲜艳的漆,早已被多年的风霜雪雨侵蚀的淡去,便是朱柱本身的表面也已经有了剥落的征兆。阴森废墟两侧的石壁被密密的青藤覆盖,曾经的石狮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数株青色植物从石狮的残身里生出,枝头开着紫色的小花,美丽而悲伤。
很明显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
望烟巷里极为冷清,根本不像京都里那些高门大阀外那般热闹,马车站在这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经过,只有明显有着破落的府门默默地陪着。
李兰怔怔看着这片无人问津的废墟,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些黯淡复杂而低落的情绪,忽然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明明还是初夏。
这座破落的庭园应该就是前骠骑将军的府第。
昔年,巫蛊之祸爆发后天下震荡,京都里人人自危,因为牵扯太过广泛,最后只能由当朝皇帝亲自御审,皇室宗老与那些素有名望的公卿旁视。
其时,骠骑将军被人告发与那些主谋者有同流合污之嫌,因此平白无故牵扯进来,最终裴府株连三族,遗孀余者贬为庶民。
巫蛊之祸早已被视为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人想到去翻案,哪怕有些记得这件事情的人偶尔想起那些罪不至死的黎民百姓,痛惜之余更是痛恨那些所谓的百死莫赎的主谋者,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更是无故葬送如此多的无辜生命。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将军府被废去了应有的朝廷地位,早已是用在民间私宅之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埋在庭园里的尸骨太多的缘故,每至夜色沉沉时,这里总是会有断断续续的冤泣哭声响起,清晰可闻,以至于京都里任何显贵都不敢来此奚落嘲讽,更别提将其纳入自己的私院里了。
于是这座将军府便一直无人问津,变得越来越衰败。
看着石壁上那些落地青藤,看着破落冷清的将军府门前积着的灰土,想着很多年发生的那些故事,李兰明亮的眼眸里有些黯然的情绪,容颜上略有戚戚然,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方缓缓垂眼吩咐道:“去唐韵茶坊。”
马车夫闻言点点头,然后扬鞭催促着,啪啪鞭响就像是时间流逝的鼓点。
云阳府马车就这样平静有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敬仰京都盛景普通百姓游玩时,误入从不繁胜的某街某巷。
……
……
“那座鬼园没人敢要,巷里其它的庭园却炙手可热,为此京都里很多显贵都面红耳赤吵了几番,为什么?当年有几位官员和骠骑将军同巷而居,骠骑将军株连三族,余者却是扶摇直上,直至如今已经都是朝堂显贵,这些大人昔年住过的府第,现在何人不想沾沾雅气?”
唐韵茶坊里,李兰和鲁老二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上,安静地吃着糕点果脯,但却侧身倾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聊。对于这些在街坊里生活了很多年甚至几代的老户们,最值得他们闲叙的,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富贵烟消,和那些与其同巷而居的官员们的青云大道。
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歪,可也是倒合了李兰现在的心意。
“那座鬼园当然没有人敢要。你们也不想想,那地方整日阴森森与坟墓没有任何区别,每至夜里那地方更是响起冤哭的声音,甚至连京都里胆量最大的牛二爷,都不敢再那里多待片刻,弃之百两赏银而不顾,落荒而逃。这件事情谁没听过?”
“这位仁兄说的可是屁话?当时那件事情在京都里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自持道行莫测的高人们都是不知来了多少位,可结果呢?还没等到宫里的二更鼓响,就都屁滚尿流得爬出来了,那惊恐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据说有几位贪图赏银的假高僧,都吓死在了那座鬼园里,最后要不是宫里有旨,谁知道将军府里会闹出什么热闹来呢。”
“你们只知道宫里有旨,那你们可知巷里那几位大人物是如何发迹的呢?”
先前说话那人饮尽盏里清酒,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当年骠骑将军死后,府里那些仆妇管事之流难以发落,遗孀们贬为庶民后更不知何去何从,咱们大周的贤王殿下太过心善,最后让那几位在当时毫不起眼的大老爷们妥善安置,好像是结果很是完满,加之朝堂上贬嫡的臣工太多,那几位显贵这才有了如今的赫赫威权,当真非池中之物。”
“妈的这位仁兄你说的还是屁话。”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照你所言,若是那几位大人物当年真以此发迹,那说什么金鳞,我可不敢苟同。当年这件事情我也是略有耳闻,据我所知的是,听说那几位显贵接过殿下的谕旨后,直接召集家奴,杖杀了将军府里那些仆妇管事之流,然后对外宣称是欲要陪葬主人而自刎于室。”
“当然,这只是我在入京时的道听途说之言,无凭无据,诸位可以爱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