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意已至,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过炎热,还是京都里日久积蕴的风云已经潜藏不住,故而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沧桑的大周京都,终于迎来入夏后的第一场霏霏绵雨。
夏雨沥沥,街首巷里隐隐弥起湿意,清风渐落,没有带来多少寒意,却也能让京都里的人们先前那股烦躁不堪的情绪有所宣泄,以至于在朝堂上任何臣工最终都未在圣颜面前,谏辩关乎神机营贪墨案的只言片语,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件闹至满京尽是风雨的重事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甚至连东宫太子与睿王都落入泥潭,不能置身在外。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已经触碰到至高至上的皇权,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归入为世族作乱的祸端里,难有善终,故而最后只能由皇帝乾纲独断,方可安民生之泽。
自然,也没有谁再去太过注意那位云阳府客卿。
这场无言的飓风,终究未能席卷整座京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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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渐明,天色渐白,京都里人烟渐盛,有雄鸡唱响于民宅之间,传入那座云阳府第。
很早的时候,李兰就醒了过来。但他没有马上起床,而是睁着大明亮如镜的眼睛,看着床帷上那些繁美的江南蜀绣,看着身畔那尊古铜宣德炉里燃有的醒神奇香,然后想着已经发生后的事情,有些发怔。
哪怕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
他顺利地从那间暗无天日的湿冷囚室里走出,没有任何戏文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曾经对此百般不信的黎照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自那日归府后,日子过得可谓是风平浪静。
他每天都在客院里静心调理身骨,没有再入南苑神机营处理那些繁重的军需要务,更没有受到任何朝局风波的影响。
便仿佛,自从免去官职之后,整座京都已经刻意把李兰遗忘在角落里,不去问询。
大周朝的客卿之尊,终究是比不过权倾朝野的一品侯,不是吗?
……
……
醒神静意片刻,李兰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后,走出庭园,来到绿茵喜人的湖畔,望向美不胜收的风景怔怔出神。有亭翼然,对案树林的倒影在明媚天色里清晰有加,雨后初夏的风拂面有些清爽。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来这里放纵,对于京都里任何一位趋炎附势的朝臣而言,如此没有权欲滋润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太过无趣,好在他天性善静,无外物萦怀,竟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光景如水,不知时间之渐逝。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这种可以归入懒散的情绪,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看京都里掀起的风风雨雨,李兰反而是宁愿在此闲暇度日,不显山不露水,只在溪里做只无人问津的游鱼,风云至而不化龙。
便在这时,忽然有道影子,落在了游鱼的脸上。
李兰有所感触,很自然地望向自己的身畔,下意识里挑了挑眉。只见晨光熹微之间,云阳公主站在那里,明媚的容颜有若春风化雨,正满带笑意看着他,问道:“公子每日来此观景,可是对身上的旧疾愈合有所帮助?”
“容公主挂念了。有堪称医道圣手的鲁老在这里多加照顾,借以药膳悉心调理,再有几日过后,想来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李兰抬眼看着她那身宫服,然后想到了什么,不禁问道:“恕我冒昧,公主这是刚从宫里回来吗?”
“是啊,父皇召我入宫,与几位朝臣商讨些整肃左督卫军纪的事情,我虽因皇室嫡亲而掌有重权,但也不能擅加多言,不然两位皇兄那里不知会是何等想法,所以谈至子时,那些朝臣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所以然来,觉得好生无趣,最后天色已晚,我便去太奶奶那里留宿了……”
姜若嫣望向他,眉眼间有些难掩的倦意,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可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宫里却也是知道了些蹊跷的事情,难免有些想不明白里面的深意,故而只得来此请公子为我解惑,万望勿怪。”
“公主客气了。”李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温言笑道:“公主不妨说说是哪些事情,我虽没有什么真知灼见,但见识终究还是有的,若是能对公主有所助益,我这庸碌之人也算是有几分用处。”
姜若嫣看着他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说道:“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过是前些时日京都里生出的文官案罢了。只是父皇对审理此案的所有官员实在太过苛刻,朝臣们不得不慎重视之,但真正令我觉得困惑不安的是那名文官的身份。”
有清风自庭园外拂来,吹得碧湖漾起涟漪。
李兰看着眼前的云阳公主,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心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才压下心里那种没有理由生起的情绪,神情平静地问道:“那件事情我也略有耳闻,闹得很大,刑部侍郎都因此落入深狱,且与我同室而囚。那些时日里,虽然我也曾和他谈过此事,但有些东西终究不可擅加问询,故而就此作罢。只是不知,公主所言之意究竟为何?”
庭园外繁花翩然而起,有青叶落入碧湖,锦鲤争食。
姜若嫣抬起头,看着亭外的碧空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名五品文官其实没有什么重职,在朝堂上也只是可有可无的角色。直至前些时日,奉命开始整理骠骑将军府遗孀安置后续事宜的卷宗,最后还没能等到御前呈贡,便有了杀身之祸。最重要的是……”
姜若嫣明亮的眼眸忽然变得深不见底,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这名故去多日的文官……姓徐,是金陵人氏,同时也是徐治的亲舅舅。”
李兰神情不变,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天巨澜,通过云阳公主这句话、还有她说话时细微处的神情变化,他可以很确定,远在千里之遥的云海山主人的那封书信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问题,尤其是知道那倒霉的名文官是徐治的舅舅之后。
他沉默了很少时间,终于知道先前那种不安的情绪从何而来,然后想了想,看着云阳公主明亮的眼睛,说道:“如此说来,明日我只好去骠骑将军府看看,才能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公主切莫太过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