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是初夏,今天却有些燥热。京都里的人们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情绪的问题,总而言之,当他们走在街头巷尾时,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打湿,粘在道上的尘土后变得有些脏,这让京都里那些素来有意保持自己颜面的王侯公卿们,觉得好生燥怒,恨不得非要发泄一番,砸碎几件府里名贵古董,再或者在娇妾身上振起身经百战积蕴下的雄风,才有可能消减几分出来。
而自皇宫早朝归府后,诸多朝臣们这股难熬的情绪更为炙热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东宫太子与那位贤名在外的睿王殿下,不知道是何等想法,竟然破天荒得同是上书,恳请皇帝颁下谕旨,再次审理神机营的那桩贪墨案,以整肃朗朗朝纲。
同时,这两位大周皇族里最为风光的殿下,一致认为此案实在太过疑点重重,就算云阳府客卿已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擅自处置罪臣陆丘,但细细思量起来,左督卫既然身为宫闱禁军,有着拱卫京畿重地之职,自然是军纪列于首位,皇室威仪至高至上,而不是任由那些世族后辈们胡作非为。
故而云阳府客卿虽有重罪,但终究是罪不至死,且旧疾难愈,圣上明德在心,更不可再让其身陷囹圄,若是因此落下什么伤患病理,恐怕难以安民生之泽。
因此这样一件隆而重之的事情,自然而然会震动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乱潮。
恰在朝局这等外僵内乱的微妙时刻里,京兆府尹竟然遇到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坐视不理的事情——在民间,有人控告陆丘太过横行无忌,无故草菅人命,甚至曾肆意掠夺自家尚未出阁的豆蔻少女,直至如今都是未再谋面。
另外有知情人士已经上呈诸多罪状,里面更是有着贪墨案的蛛丝马迹,条理极为清晰,皆有迹可循,故而京都黎民百姓轰然震荡,流言四起不可终止,声势愈演愈烈,以至于京兆府尹不敢擅加怠慢,匆匆忙忙间便入宫禀于圣颜之前。
于是在早朝时皇帝勃然大怒,责令监察院在最短时间里彻查此案,更是把已经不在朝中出仕的文远侯都特意召入宫里,好生怒斥,以至于京南迦叶寺的灵柩最终也未能迁入陆氏宗族的祖坟,诰命夫人虽心有怨愤,却也只能择地而葬。
但这场京都风雨远远未能就此落下帷幕,堂堂宫闱禁军生出贪墨案之后约一月,谕旨批下,云阳府客卿虽身犯重罪,功不抵过,但因其忠勇可嘉,整肃神机营之军纪,且旧疾未愈,故而以戴罪之身栖于云阳府,借此调理病郁,神机营主将之职暂且不予置之。
只是如此这般,自早朝归府后的朝臣们更加惘然无顾,不禁回望初夏时节里的那座巍巍宫城,还有那位居于庙堂之高的大周至尊,想着东宫太子与睿王破天荒的联手上书,不知为何,这些最善于把握朝堂脉络的王侯公卿们,心里愈发忧思难安,隐隐觉得整座京都里开始积蕴起了无言的风暴,而那风眼,便是落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玄字号监里,好生动荡。
……
……
李兰走不出这间湿冷囚室,不能出现在京都里的人们眼前,便不能奈何得了陆侯,不能加倍还以那日之辱,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最终只能把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但极为幸运,或者说百密难疏,他自己备有的后手与谋策未能有失,以至于他真的可以堂堂正正离开这里,再入云端。
风自窗外来,吹得室内旧竹节啪啪作响。
在玄字号监里面,那位主理牢狱诸事的提刑司早已卑躬屈膝,看着眼前的云阳府客卿,比起先前领其入狱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在他当职的这么多年的官宦生涯里,能惹怒有着恐怖权势的一品军侯而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可以走出这里的人,李兰尚属于有开先河的第一个,至于能不能有后无者,那便不得而知了。
稍有沉吟后,提刑司面容上流露出谄媚的微笑,显得很是恭敬地说道:“先生,现在正是良时,且外面公主府里的大人也在等着您呢,不如先生就此先行离开,这里太过脏乱,实在是有碍您眼……”
湿冷囚室里,李兰抬起双眼,看着窗外碧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徐徐回身,明亮如镜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礼貌应道:“季大人言重了。这些时日承蒙大人百般照顾,在下衣食无忧,已经很是感激莫名了,何必如此生疏有别呢?既然大人有公务在身,那么我也不可太过久留,这便离去好了。”
可令人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走到生死路时,隔着昏黄的烛灯,竟回首向着黎照所在的囚室望去,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大人,那位刑部侍郎自睿王殿下提审后,究竟如何了?”
提刑司有些吃惊,却也不敢抬头,恭谨地应道:“先生可说的是文和郡主之子黎照大人吗?自那日睿王殿下审理过后,他便离开这里了,毕竟文和郡主素来对其宠溺有加,据说为此惊动了太皇太后前去圣颜面前求情,最后只是罚些俸禄而已。想来黎照大人既能得先生如此挂念,当真是有福分之人……当然了,先生更是福缘深厚,相比起来下官就难免有些自愧不如呢。”
“走吧。”李兰点点头,微微露出疲惫之色,未再多言,脚步再也没有丝毫的滞留,回身缓缓向着左督卫天牢门外走去。
……
……
天牢门外等候的马车只有零星几辆。
云阳府的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夏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多日不见的云阳公主,远远见李兰缓缓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很是自然地下了马车过来迎接,扶住他的手臂,柔声说:“公主劳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