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外界来说,神机营主将营帐所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查知。但是,那场公开的查账风暴,和随之而来的陆丘回文远侯府闭门自省的消息,却立即传遍了朝野,最后甚至连另两位统军都司未赴其宴而怒砸酒席这种根本没有可靠痕迹的隐秘,也暗暗地流传了出来。
李兰现在已不是以前那个无足轻重,默默无闻且不见经传的书生,他是云阳府客卿,地位与朝中权贵比肩,虽然有些窗户纸还没捅破,但近来皇帝对他日益增加的恩宠赏赐和有些朝臣对他本人越来越重的赞誉,都使得他已经成为备位云阳驸马的有力人选。与这样一个新贵性命攸关的事件,自然而然会震动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乱潮。
就在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内乱的微妙时刻,云阳府的马车辘辘驶出了皇室府第,向着长安城南方向而去。
就目前潮生水起的情势而言,执掌着神机营衔位调动与一应财粮分配,固然可以压住陆丘气焰,但终究不是什么良策,若想令其言听计从,只能从账目上拿住枉法的把柄,故而当务之急自然是追查出那些蛛丝马迹。如若说京城里有什么东西传递的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至于小道消息最灵通者,并非高高在上的当朝权贵,而是隐于市井之中的江湖人。
巧得是,李兰便认识一位江湖人。
云阳府的马车遥遥地行驶在夏意渐至的皇城主道上,车厢里,李兰手执着一个古埙,神情是难得的深沉。而在他旁边,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先生,要不我跟你一起去那里吧?”恭王姜无忧试探着问道。
李兰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方慢慢摇头,字字清晰地道:“殿下能派容止兄为我解惑,已经帮我很大的忙了,岂能再多有所麻烦呢?神机营的事情已经开始变得复杂了,不能再牵扯到更多的人进来了。”
恭王心中微微一怔,但那张略显刚毅的面容上却依然古井无波,轻声道:“说实话,我也不想搅进这些事情里去,但没办法,事关陆丘那个王八羔子,明明知道了,总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李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得仍是月白风轻:“就算殿下对他心生怨愤,殿下也不能再过多涉身到这些事情中来了。现在的结果很完满,无非是追查账目上的缺漏罢了。神机营那里我自会防患于未然,殿下就不必过于担心了。何况神机营已然涉及朝堂局势,将来一旦有所争斗,届时东宫太子与睿王那里对于殿下的观感,恐怕是要重新估量了,这一点,你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恭王姜无忧眉头紧攒,却又深知此言不虚,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厌恶的感觉。
李兰凝视着他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语气依然温和:“陆丘那里我自有安排,容不得他擅加作祟。殿下过了南街时就下吧,万万不可再掺合进朝局之争了。”
“好。”恭王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很稳。到了南街口,他随意告辞了一声,就掀开车帷下车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随意轻微的吱呀之声走过一扇扇紧闭的红漆大门,最后停在了桂花巷一所老宅的侧门外。马车夫跳了下来,跑到门边叩了三下,少时便有个小丫鬟来应门,不过她只探头看了看来客是谁,话也不说,便又缩了回去。李兰与车夫都不着急,悠闲地在外面等着。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侧们再度打开,一位从头到脚都笼在青纱幂离间的女子扶着小丫头缓步而出,虽然容颜模糊,但从那隐隐显露的婀娜体态与优雅轻灵的步姿来看,当是一位动人心魄的佳人。
女子见李兰素淡文弱地站在那里,缓缓上前,敛衣为礼,声若莺鹂:“容衡不知云阳府先生莅临青衣坊,有失远迎,万望勿怪。”
李兰略有怔仲,拱手回礼道:“姑娘客气了。只是事出有因,不得不前来叨扰贵坊清净了。”
“先生言重了。来者为客,青衣坊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容衡轻抿朱唇,停顿了片刻,方道:“只是不知先生可有信物在身?容衡也好可以按规矩办事呀。”
李兰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古埙,由小丫鬟递到了俪人之前。
容衡慢慢拿过古埙,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没什么,越看脸色越惊愕,等看到其上细微难查的印记时,已是激动到浑身发抖,良久之后方再躬身,执的却是下属礼,颤声道:“想不到先生竟和老坊主有所交情,容衡先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莫要怪罪,快快请进。”
李兰微微颌首,两人并肩而进了宽阔疏朗的庭院,踏上青砖主道。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谁也没有找些话来活跃气氛的意思。
走过错落有致的园径小景后,书房已在眼前。室内的一应陈设幽静雅致,略有清寒,故而被俪人请到离阳光最近的靠椅坐下时,李兰抬头无意中瞟见容衡坐在南窗下的位置,心中突有恍惚。
位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按周礼,那才是自己应当坐的客位,只是现在本末倒置,纵然自己身为云阳府客卿,也不用行如此郑重礼数啊。
安坐奉茶,一应礼数尽到后,对话便立即转到了正题上。
容衡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视了李兰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莞尔道:“不知先生屈尊来敝坊,所为何事?若有何吩咐,只管言明便是,容衡自当全力而照办。”
“姑娘过于言重了。”李兰微微一笑,语调悠然,“实不相瞒,李某确确实实有事相求,素闻贵坊消息通络,故而今日冒昧前来贵坊叨扰一二,还望海涵。”
容衡默然少时,端起紫砂壶,为年轻人斟了一杯香茶,笑道:“先生既然是老坊主的旧识,不论何等吩咐青衣坊上下自当照办无误,就不用如此过谦了,先生但讲无妨。”
李兰拧眉出了半晌神,不知不觉把那杯茶端起来喝了,呆呆地问道:“在下何德何能与贵坊有所旧识了?呃……敢问姑娘,贵坊可有王启年这等人物呢?”
容衡以袖掩面,莞尔道:“如此看来,先生当真是与老坊主交情不浅,竟可知其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