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兰所说的,不过几天功夫而已,南楚遣使入长安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朝野。世人皆知西魏与南楚两国素有怨隙,势同水火,如此百年冤家聚首长安,不免惹得流言纷纷,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接连出炉,然则越是与此事毫无干系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越是在背后悄悄议论猜想得十分起劲儿,偏偏是那些牵涉在内或大约知道些风声的人噤若寒蝉,人前人后都不发一言一语。
质子何时西归,自然是取决于当今天子。可两国使团轮番觐见太和殿后,只得安抚几句碎言锁语,依然探不出皇帝口风,故而西魏四皇子归程事宜一拖而再拖。不知是礼部尚书百忙之中再添其乱,亦或是皇帝有意而为之,其时两国使团皆安置于鸿胪寺。虽说彼此之间碍于国颜而各有约束,但积怨已长至百年之久,难免有一番冷嘲热讽,着实让新上任的鸿胪寺卿头疼不已。
大家都对皇帝扑朔迷离的心思捉摸不透,好在两国使团皆有善于钻营者,当下提携着厚礼重金活络于各大朝臣的府第,意图说动诸臣工上书谏言,甚至东宫太子与风劲正盛的睿王也牵扯了进来,于圣颜之前,各抒己见,让质子西归之事未免显得过于声势浩大了些。
在这一群心思各异的人里,最是受益良多的就属云阳公主了。不仅择婿事宜因此耽搁,便是宫城那边尚未传诏李兰前去面圣,以考校其才冠群伦是否当得起贵女之师。故而李兰落得清闲,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对长安城里的风起云涌充耳不闻,他日日看书调琴,全心疗养,气色确实好了许多。
春意盎然,远胜初入长安那日。因为醒得稍早,李兰犹自带着慵懒之意,穿着月白衣衫在暖阁次间的窗下捧着书卷在读。时近午时,阳光在梅花朱漆的小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叔的身影走了进来,禀道:“先生,有封致给你的书信递到了府上,可要一观?”
“哦?”李兰放下书卷,朝他温和地笑了笑道:“想不到长安仍有旧人,拿来吧。”
白叔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芙蓉红的花笺,纸上有淡淡的草药清香,李兰心中虽生疑云,但还是打开了看上面丰筋多力的墨迹,半晌后,李兰不由得展颜一笑,那种愉悦感从内而外得散开,阳光的斑点从桂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那个笑容生动之极。
“白叔,烦请带我去听风小筑一趟。”
“依先生之言,我这就便备马。”言罢,中年人便转身前去安排一应事宜了。
李兰起身将书卷整理妥当,唇边已是一抹轻笑:“小月,出门了哦。”
或许是春日喜眠,小丫头迷迷蒙蒙地抬头,睡眼惺忪地道:“少爷,要去哪里啊?”
“张家大郎邀我叙旧,你去不去?”
“当然去!”
……
……
主仆二人走到府第门前时,白叔已命人将马车赶了过来,放下脚凳,搀扶李兰登车,中年人鞭稍脆响,车轮平稳地开始转动,辘辘压过轻石的路面,带起一点微尘,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遥遥而行。街面上来往的行人不少,李兰所乘坐的是一辆宝璎朱盖的轻便马车,在人群中毫不显眼,晃晃悠悠穿过数条街市,来到长安城南的听风小筑。
随着轻微的吱呀之声和清脆的马蹄足音,轻便马车最后停在听风小筑的侧门外。云阳公主府来人皆是身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刚进门便得到极为周到的接待,由两位清秀的青衣小厮一路陪同,引领他们到预定好的位置上去。
听风小筑的茶室厅宽敞疏阔,高窗穹顶,极具风雅之气。此时厅内各桌差不多到齐,或是静静听着说书人畅谈闲闻,或是三三两两在那里品茶论道,故而并不显得嘈杂拥挤。在明媚的春光下,有一人手执茶盏,坐在古香古色的水曲柳木椅上,正淡望天际,怔怔出神。听到李兰等人进来的声音,他转过身来,面容上登时流露出喜色,恭肃地上前见礼:“主家,近些日子别来无恙否?可是挂念死我了。”
逢人遇事之间的待遇总归有所不同,与徐治表现出的眉眼清冷相较,李兰对待张大道那是发自内心的柔软,当下温言道:“你都是受教于国子监的学生了,岂可再行大礼?你我之间无需这些俗套的东西,以后就免了吧。”
“主家还是那般不谙俗礼。”张大道苦笑,却也未再提及这些,转而侧身为礼,道:“这里的云茗可是一绝,主家不妨品品。”
李兰等人依言落座后,张大道提起紫砂壶,添茶笑道:“我入长安城的时日太早了些,竟是错过了徐治被右督卫整治的这场热闹,实在是悔之晚矣呐!他也真是活该,没事藏什么军弩啊,搞得国子监里金陵士子整日遭人指指点点的,一条臭鱼腥了一锅粥。”
“他罪有应得罢了,莫要为这等人烦忧。”李兰温言笑道:“在国子监里勤学多日,可曾有几分感获?”
“诸位教习学识广博,在其敦敦教导下,我如今放知何谓是井底之蛙啊。”张大道眸色深深,语调平稳地道:“这也是托了主家您的鸿恩了,敬廷方能广阅学问,得此境遇啊。”
李兰微微怔仲,半晌后方失笑道:“你能登第进而入国子监,那是你自己勤勉于学问得来的本事,我可没帮多大忙,太过言重了。”
“主家你有所不知,”张大道辞气郑重道:“国子监诸教习博学多闻是不假,可也不是谁都能偶得垂青的,再者天下登第士子何其多,像我这等只处于末流且无权贵可攀附的,又岂会入教习法眼?若不是我与主家有所干系,只怕还没如此待遇呢。”
“想来国子监是念及恩师之故了。”李兰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既然恩师余荫尚存,你应多加勤勉才是。学而思培优,莫要辜负二老期盼,知道吗?”
他话音方落,突然传来人声轻响,不轻不重,却咻然穿透了满堂哗语,仿佛敲击在人心跳的两拍之间,令人心绪随之沉甸甸地一稳。
“这不是金陵敬廷兄吗,怎么有余暇来听风小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