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的南国,丝雨绵绵,雾霭重重。离开飞云径后距离那闻名遐迩的神川风光尚且余有四五日路途,王启年混迹于江湖,生性洒脱,侠义心起,便“自告奋勇”,实则是屈于李兰淫威而护送吕公吕婆这对老夫妇,上京控告定远伯左棠的亲族在他的原籍地青州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夺农田产为私产,殴杀人命等诸项罪状。他临行时曾与李兰相约于烟柳绝胜的皇都把酒言欢。然则由于李兰伤郁渐深,轻裘下身形未免过于单薄,姜若嫣恐其难撑一番舟车劳顿,故而陪着他慢慢缓行入京。
起初李兰尚且担虑余下路途还会遭逢阻杀,故而这一路他们表现得无比谨慎小心翼翼。或者是定远伯已然被一应杂事扰到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官道上这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亦或是来历不明的杀手可能觉得倦累了,总而言之余下的路途出奇的无风亦无雨,李兰自当是乐得安然无恙。
在淅淅沥沥的梅雨洗浣下,天气愈发清和,埃尘渐轻,官道两旁景色渐为清幽,芳草未歇,故而李兰的积郁病体亦随之略有好转,至少那些令其难以下咽的汤药总归少了几服,而正是是在这一片春风和暖中,李兰等人悄悄然入京。
那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到达长乐门的时候,刚好是开城的时间,戍守皇城门的自然是左右督卫兵将,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略有破损站在一旁等候盘查的马车厢里的人是谁。只因今日熙熙攘攘的人流实在太多了些,当真是马如龙,人如锦,来自天南地北的大周百姓欲要品览长安盛景,哄哄嚷嚷仿佛菜市场一般,挤啊挤得,也就乱了秩序。
“干什么?都给我回去!”一个粗重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声音的主人也快速挤了过来,试图把人群推散至队伍里,“一个个都他妈在那瞎晃悠什么呢!都活拧歪儿了,想去右督卫喝茶是吧!还不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现场一片轻微的喧哗。那些平民百姓到还好些,平素里有头有脸的贵人们脸色可就变得惨如白雪,仿若那兵将口中的“右督卫”是个阴诡地狱的去处,顿时噤若寒蝉。可这永乐门前鱼龙混杂,新鲜出炉的愣头青可有不少呢,个个可谓是衣冠楚楚,琴香风雅,原是诸州府学依皇命入京修学的登第士子到了。正是乌衣年少时,总归有些盛气凌人的傲意,哪里受得了这等样窝囊气,当下有人叫嚣道:“我等若是不听又待怎样?城门都开了,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若是耽搁了进学时辰,你担待得了么!”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若要搁在渝州,这人早被本少爷打到半死了!”
“给脸不要脸,”那兵将脸一沉,朝地上啐了一口,挥了挥手,骂道:“把这些不开眼的士子都给老子请去喝茶!让他们知道知道右督卫的规矩!”
言罢,那些不苟言笑的右督卫兵将们,便冲入汹涌人群将一个个引起混乱的“愣头青”给捉了出来,若是不听话,抬手便是一顿毒打。少顷,适才气度昂昂的“愣头青”们仿若霜打的茄子萎靡下来,永乐门前亦趋于平静。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已大亮。一个右督卫兵将擦了擦汗,无意中向后瞥了一眼,面色大骇,只见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半隐于道旁芳草之中,单看那拉车的神骏马匹,也知不是寻常人家。戍守皇城门多年什么高官显贵没见过?真正令他震惊讶异的是看到那车辕印记的感觉,是自己心中突然涌上来的那股难以抑制的恐惧的洪流,促使他容不得半分犹疑,向门楼跑去。
“什么嘛,”侍女小月擦了擦汗,嘟了嘟嘴吐槽道:“这都大半个时辰了,还没轮到咱们,再晚些,只怕是入宵禁了。”
“静等便是。”李兰顺口答道,安然坐在车厢里随意望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翻检行李包裹的兵将,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之间眉睫微微一颤,目光轻晃了一下。虽然这一下悸动如同轻羽点水,瞬息无痕,但姜若嫣何等样人,立即察觉了出来,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名锦衣公子正与身旁友人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小丫头着急了啊,”中年人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点,看着李兰怔仲神情,眼珠轻转了一下,“莫怕,看你白大叔怎样让咱们尽快进城的。”
车帷掀起,中年人跳了下来,走向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队伍,在离徐治还有七八步路的时候,他眸中掠过一抹沉沉的笑意,挥手比划了几下,人群中登时有几条人影攸忽间似有意或无意闪过徐治等人的行囊,为其好心好意地添了几样小玩意后,中年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悄悄地退回马车旁,低声道:“小姐,再等下去只怕耽搁了入京良时,何况先生身骨病弱,应多加静养才是,不可再因锁事徒耗心神,咱们还是先行入京吧。”
李兰的目光沉静而柔和,他当然知道锁事指的是什么。对于他与徐治之间的瓜葛而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那是说书人戏本里常有之事。莫说他心胸疏阔不计夺情之恨,便是在逼不得已当街作文章,而间接导致自己入京方可活命这件事上,李兰决计不会轻饶了徐治,故而对于中年人的举行,他也不会加以劝阻,反而心中觉得暖洋洋的呢。
“如此也好,”姜若嫣看了眼李兰如雪的面色,沉思了片刻,方轻声道:“也无需等下去了,这便入京吧。”
中年人应了一声,便驾着马车缓缓驶向永乐门。或许是那兵将的通报奏效,这时早有右督卫校尉在皇城门口候着呢,遥见马车缓复而来,登时满脸谄媚之色,诚惶诚恐地欲将马车引进入京,甚至于例行盘查都避而免之了。
人流如织,这一幕落在诸州风雨兼程方才赶至长安的登第士子眼中,良莠不齐,有人淡然处之,亦难免有人心境失衡,对那右督卫校尉的做法不满,书生意气再涌于心,大声叫嚷着,也不怕遭逢兵将们的毒打了。
风起,忽掀起车帷一角,露出厢中贵人的面容来。
徐治夹杂在汹涌人潮中与其随波逐流,闻着周身菜市场般热闹环境中弥满的刺鼻汗臭味,面上流露出厌恶之意,只盼着早些入京,莫要受了这煎熬之罪。由于他的视线宽阔,刚好可以看清永乐门前景致,故而惊鸿一瞥间已是看到车厢里贵人的面容来,登时心神大震,当下呼喊道:
“可是金陵李兄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