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临近,府尹大人已然带着诸多登第士子游览清凉山归来。才回来一天,他们就吃惊地发现,自己明明才离开半月而已,金陵城的情势居然已经快速变化,变得比走时还要热闹,还要风起云涌了。
高家在城北经营的漕运生意不知为何一落千丈,未出半月便已被其他富贾分而蚕食,元气大伤。漕运之争,其实近年来因为几家实力相当,本已陷入了僵局,大面上一直很安静,几家都没什么大的举动。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积而后发,只需要小小的触动,就立即燃起尔虞我诈的无声硝烟。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这次高家马失前蹄很有可能与那个曾风光无两的年轻人有关,好像漕运司新到任的某位官员曾受教于梅煮雨梅老先生,而且渊源颇深,故而想借机打压高家,替其弟子出气。
而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李兰那篇脍炙人口的文章已是在江南道万口相传,数位德高望重的当代大儒对其推崇备至,联名上书国子监为其登第楼唱名。
别的暂且不论,单说上书谏言的这几位老先生,那确实都是极有份量的,可以看得出来那篇文章透出的严谨治学之风气确实考据周全,纰漏甚少。其中有一位居于虞山书院的墨玉先生,那真是重中之重,平素无论高官显贵,见他一次都难,这次竟然也劳其大驾,亲自修书,着实让人惊叹不已。
但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更在意的是在这些事里,居然都有那位已渐渐平淡下来的李兰的存在。
两日的晴天,并没有带来气温的升高,反而使无云的清晨,显得更加寒冷。主仆二人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李兰在西厢房的箱子里掏了半天,掏出几本厚厚的书籍,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半天,确认没有虫噬鼠咬的破损后递了出去,小月在旁接过塞进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两把带着深幽血槽的匕首,李兰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藏进靴口里。
那场雨夜过后,虽说面具人已是将来袭者的兵器全部清理,但并不妨碍李兰留几柄防身利器。侍女小月知晓来龙去脉后,亦后怕有余,无法想象若是相依为命的少爷生出好歹,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李兰从门后取出那支袖里弩,在小丫头的帮助下紧绑在右袖里,墨弦弩不是很大,故而就算收拢系紧,藏在年轻人宽大的衣袖里,尚无不妥。
远行的准备做好,李兰和小月一前一后迈过院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眼花期已尽的晚桂,小丫头仰头望着他的下颌,眸色深深,道:“少爷,要锁门嘛?”
“不锁了。”李兰略略沉默,“以后……只怕是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春风微寒,百花巷早有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等候。
姜若嫣今日未着劲装,穿一袭广袖长裙,鬓边一朵素色山茶,一枝白玉步摇,更显女儿娉婷,只是那姣姣红颜上的风露清愁,依然鲜明地表露出她肩上的累担与心中的沉沉重负。
“李公子,此去皇都,路途迢迢,我也不敢保证会生出怎样的事端。家父性情……严厉,恐怕只有梅老先生能镇住一二。小女子一生幸福,今日托付给公子,万望勿辞。”
随着这恳切的话语,姜若嫣盈盈拜倒,双手托出的,是一面凝脂般光润的玉佩。
李兰神色清肃,目光慢慢落在了这面玉佩之上。他心中明白,眼前这位向往自在情意的女子向他郑重托付的,不仅仅是面玉佩,更是她一生幸福,一旦接手,便是十分沉重的责任。然而此时此刻,不容他犹豫,也根本没有想过犹豫,唯一的反应,便是毫无谦辞地接过,将姜若嫣从地上搀起。
“姑娘放心,李某虽是残年病体,尚有几分用处。只是皇都路远,只怕是一路都不会太平。”
姜若嫣的颊边,漾着浅浅梨涡,一双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凝着决绝,“小女子必保公子平安入京。”
李兰向她温和的一笑,多余的话,不必再说,甚至连疑虑也不必再多谈起。
一上马车,李兰就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姜若嫣也不打扰他,静静陪坐在一旁,仿佛也在想什么心事似的。车厢慢慢的晃动着,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轻轻碰在一起,感觉气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滞。
裹铁木轮碾压过青石板路,马车缓缓启程,顺着朱雀大街,向金陵城外驶去。到了日上三竿时,这时西城门已渐渐有了人气,城门旁摆摊糊口的小贩们也陆续出来,殷勤地朝着熙熙攘攘经过摊前经过的客人们叫卖。今天道旁也确实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辆青蓬马车,而是整装待发前往皇都修学的诸位登第士子。
听到动静,李兰微微怔仲,方想起张大道也是其中一员,不由掀开车帷,转头向外面看去。
张大道高壮的身影在虞山书院所属人群中非常显眼,此时正笑容晏晏地与人们告别,看到李兰招手示意,面上不由浮现出喜色,大步向马车走来。不过在送别的人群中,不曾想出现了一位让人觉得有点意外,却又似乎应在意料之中的人。
从外貌上看,锦衣秀才徐治是个典型的江南人,眉清目秀,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显得人很清瘦,举止行动,自是透着股琴韵茶香的雅气。
李兰深居简出,因此他并没有徐治见过面,但无论如何全金陵城人都知道,两人之间难以化去的仇结,更不用说李兰便是在其逼迫下做出那等文章来的,而高家生意亦因此衰落一蹶不振。
所以这位锦衣秀才敢跑到青蓬马车处,来给结怨已久的昔日“情敌”寒暄,确实是有几分欠揍资质的。
看清来者与那辆马车前挂着的“高”府的灯罩后,张大道的脸早已沉得像锅底一般,与他相反,李兰的面上却浮起了傲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