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灯被盈盈点亮,弥满室内的润黄光线中,李兰披起一件皮裳,手扶桌面飘飘站立。及至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然被汗浆打湿。一丝后怕涌至李兰的心头,无论前生亦或是今世,这都是他第一次意图杀人,不免有些难以释怀。但若适才胸中毫无警惕,恐怕先前那刺客首领的杀招定是断送自己的小命。
念及此处,李兰心头微凛,不由发觉自己重生以后,似乎性情亦多了几分坚韧,适才下手如此狠辣,并未有半点犹豫。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这是因为如今在这个孱弱无力的年轻人心里,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故而今世就显得弥足珍贵,在潜意识里绝不应允任何人来伤及自己的性命。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才知命重,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此时灯影摇曳在李兰清素的容颜上,更显得有几分肃杀。
夜空阴沉的云脚越压越低,雨落磅礴,晚风急。面具人的视线掠过李兰的身体,落在他苍白仿若冰雪的面容上,良久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
“你还不错,”面具人淡淡道,“至少可堪一用,也不枉我们如此行事,护你周全。”
面具人低下头,那刺客首领的尸身就躺在脚下不远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匕首端端正正插在他心脏正中。虽然他胸前一片殷红血色,但那显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后喷出的,而心脏处的伤口却是由于刃势凌厉,刺激得死者肌肉紧缩,别无血迹溅出,可以想像适才处在黑暗之中的持刃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稳。
李兰脸庞绷得紧紧,如此情势立眼分明,依眼前此人的身手,深浅不可测量,连十数人尚且死于其手,自己纵有泼天之能恐怕也插翅难飞。李兰一皱眉,心中已有判断,虽不知对方是何居心,但至少现在性命无虞,故而打点起十分精神,不敢多加懈怠大意,当下拱手为礼道:“不知阁下深夜赏光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面具人默然站立,因为他脸上戴着冰冷面具也看不到他表情为何,但其目光却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去,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你知道你的麻烦是怎么来的吗?”
李兰眉睫不由微微蹙起,不禁忆起这些日子来的每寸光景,除却高家,似乎没有谁会对自己徒生怨愤以至于如此行径,然而就高家而言,恐怕没那能力指挥如此大阵仗。那么唯一的解释便只有……
李兰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阁下既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又何必在这里取弄小子呢,烦请告知一二。”
面具人深深地看了眼李兰,转而看往磅礴雨夜中的金陵城,半晌后方缓缓道:“你的麻烦,来自皇都……”
“我的麻烦来自皇都?阁下此言何意?”李兰转过头来,略略有些动容。
……
……
雨落骤急。
越是纯粹的静寂,越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其中。夜风吹拂的声音,骤雨急落的声音,砰砰心跳的声音,起落呼吸的声音……不该听到的声音都听到了,可是该听到的声音却一丝也没有。
偌大的金陵城,小巷夜袭,杀声喊声早就足以撕破夜空,可是却犹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过后,便毫无反应。
院外的魁梧身影早已收拾完所有的对手,却没有进来,不知在做什么。弥散的血气在夜雨中越来越淡,淡到可以忽视。
没有人来问询,甚至没有巡城司来查看,整个百花巷仿若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安静地沉睡着,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没错,”面具人的声音稳稳响起,仿佛无视于面前年轻人怔仲的神情,语调平淡,“前些天你所作的文章已被有心人快马加急送呈圣听,而皇都里有人并不想看到你的崛起,所以只有截断驿信或者是……杀了你。”
“文章……圣听……”李兰放在桌子上的手一颤,随即又稳住,指尖用力按在红漆桌面上,仿佛要按出几个印子来。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时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想不到今夜之凶险,竟全是由于自己心血来潮的一篇文章为诱因……
“我本以为你此生已然是平平碌碌,无所建树。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才情……”面具人轻叹了口气,回头凝望着李兰的眼睛,“既然有些事注定避不过去,那放任你卷入这场漩涡也未尝不可。该来的终究要来……”
李兰抬起双眸,神色微见凛冽:“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面具人冷笑一声,道:“你只要知道这世上本没有自由自在的人,你之所以能在百花巷无拘无束生活,都是你的恩师用命换来的!有些东西注定需要你去背负!你若是想活命,就得离开金陵城,去往皇都,爬得越高越好,越引人注目越好,方能不枉费梅老先生一番心血!”
他的容颜被遮在面具之下,无论看与不看,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样,无论明白与不明白,那些事实都是永远存在的,并不会随之而改变。
李兰咬了咬牙,想到目前迷雾般的形势,想到对方那句“换命”,心中如同塞了一团乱麻般,茫然无措。原本以为明日便可策马风流,还道无伤大局,将来若有倦意,还可回到百花巷悠闲度日,今夜突然发现其实书生的过去也并非如表现的那般直截了当,这才明白梅老先生辞世的背后的水有多深。貌似,今世尚且要比前生更苦逼……
百花巷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不曾想惊起一滩鸥鹭。
“不过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你何必提前烦忧?”面具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般,淡淡笑道,“你只要谨守梅老先生的遗志,什么事情熬不过去?就像外面这场雨,虽然看起来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终究还是要停的。”
仿佛是配合他这句话,一阵浊雨从被撞开的门洞中卷入,带来阵阵寒气与一条人影。魁梧汉子伸手拖起地上的尸首,轻松地拉了出去。李兰跟到门边一看,只见他随手一扔,就扔到了墙外,再看院中地上,已是干干净净,早没了那些横七竖八。
“你就这样丢出去就行了?”李兰吃惊地问道。
“当然,”面具人淡淡道,“放在外面,自会有人来处理。”
李兰听得他语声如冰,想起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首,不由心头一寒,背心阵阵发凉。
魁梧大汉已经回来,沉声道:“该走了!”
“为好,”面具人从怀中拿出一支小弩来,对李兰叮嘱道:“这是墨家所制的袖中弩,你平素里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房里的小丫头中了迷香,明日一早就会醒来,不会对其有任何影响。至于真相……等到了皇都,你会明白的。”
李兰回过神来,接过那支小弩,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神色复杂道:“慢走……恕不远送。”
看着面具人步履沉重地转身向院外走去,李兰收起心中不经意间翻涌而起的忧绪,不由低头看着那支朱弓墨弦,白玉拉扣,花纹滴滴如泪的袖里弩。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走入了西厢。
金陵的雨,更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