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临台位于郢都城外,是楚萧王时代所建大旱求雨的祭祀仪典的场所。自宵花公主开始主理宫中祭祀卜筮,监察天文六象以来,她每隔几个月都会来这里施法占卜。郢都城的百姓都习惯了,每到公主出城的日子总是特别热闹,公主的排场也大得不让百姓失望,好一派王家气势,伴着华车钟鼓送公主出城,百姓们也跟着欢呼起舞,带动王城大街小巷一片繁荣。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有保护公主的铁甲护卫,如果跟着其他主子出行时,才没人管他们灰头土脸的,自顾着自己光鲜,而每例行宵花公主出城祭祀这差事的时候,都能有理由打扮得威风挺傲,个个都觉自己像个将军,一边留心着路旁漂亮姑娘们的青睐。
这列张扬的队伍在百姓的拥戴中出了城门。
公主车队行出了城门。没有了城中亭台楼阁遮挡,这纱幔围成的车銮暴露在太阳下,将车中的美人晒得柔肩稍侧,开始放松了姿态,随意的散漫的依车栏上,绝色清雅。头上的凤首衔玉镂空金钗,赤金镶翠的滴珠耳坠,腰间双玄系玉,手上的黑玛瑙莲花镯,侍女一一帮她取下,只余下几根漆黑的古黛发簪,绕着青烟良髻,脱下白锦外袍,一身红黑惊凤衣裙,绛唇点血,顿时让她显出摄人的幽暗妖烧。
日中阳气正盛,宵花被晒得头有点晕,她招招手,一名深绿兰衣的女子向她凑近。
“登荷姑姑,乐声先停了,吵得我头晕。“
身为公主又是御国女巫,出城奏乐最大的作用是烘托她的身份,不过是种招揽民心的手段。绿衣女子闻言向旁边的小侍女看一眼,小侍女马上跑下去,片刻,乐声缓缓的收尾,停了下来。一行人也继续在城郊官路上安静地前行,没有音乐的衬托,他们衣着庄严,气氛肃穆,如荆棘而行。
到了甘临台,常驻甘临台的天、地司官并列相迎。侍女将宵花公主扶下车栏,她又帮她理了理这身华贵庄严的衣裳,方才静静地退到登荷后方。
公主看甘临台的主司官一眼,对方立刻向后一摆手,几位徒儿带上来一身素服的夫人,她神情呆滞,面容憔悴,却难掩华容,手中抱着一个同样素服包裹的婴儿,它很安静,因为夫人时刻不忘摇动轻拍哄他入眠。主司官躬身禀告道:“公主,鲁夫人和公子盈已经按您的吩咐静修香薰,斋戒七日,时辰一到可以进行仪式。“
公主颌首回应。六位跟身穿同款绯白巫女礼服的女子默默地上前,跟着宵花公主步入大殿。她们穿过中堂,来到树林中。此处的树木树干高大笔直,长青的枝叶遮天蔽日,营造出一片深远宁静的空间。
林中有片空地,六象的位置分别坐有石刻,这原是个小小的祭台。
其实大家都知道,外面那个高大华丽的祭台不过适是个绣花枕头,宵花公主从来不用,这里,才是她真正的祭台。
六位巫女早已对应六象的位置站好,宵花公主在六象阵的中心,款款而立。山中佛来一阵微风,将她们衣裙整齐有律的吹摆了,宵花闭眼聆听片刻,转身向主司官点了点头。
接下来,她像没有是没有听见鲁夫人被几个徒儿们夺走怀中婴儿时撕心裂肺的哭嚷声那样,只施然走到阵中每一个巫女跟前,逐个与她们说话。
“杏儿,“宵花走到其中一个巫女面前时,对方直直的跪下,宵花纤细手指从宽广的纹袖中划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说道:“杏儿,如今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奴婢贱命,有幸能为公主效劳,本别无她求,只是奴婢牵挂家中幼弟弟,住在杨柳街…”。
“杨柳街?知道了。”
宵花转身,杏儿跪在地上已泣不成音。
“你们放开我盈儿!宵花...宵花公主求你放过我儿子,你有上百上千个人可以用来祭天,为何偏要选中我的儿子?”鲁夫人被夺去儿子,数度挣扎,都被天司官和徒儿们制服住。当她看见徒儿们开始在阵法中升起荆火,火焰将阵央的公子盈和宵花团团围住,心中有了极不详的预感,她惶恐失声:“你要干什么?大王,大王救命啊!这个毒妇要烧死你的儿子!宵花,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这边鲁夫人被按在地上绝望的打滚,发髻散乱,衣冠不整,那边公子盈被放置在阵央的石台上,离开了母亲怀抱就开始嚎啕大哭,被烟呛得又嘶哑失声。人皆有恻隐之心,一旁从侍从看到这一幕都难免低头,不忍直视这对可怜母子。
林中忽一阵诡异的啸风吹来,火势更猛,好像要吞噬了阵中的二人。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六个巫女口中振振有词,风火交鸣之时,突然一阵紫龙冲天,霎时乌云蔽日,难分日月,疾风厉鸣一声之后顿时又烟云消散。
四周突然就这么归于平静,公子盈的哭声又渐渐响起,一从徒儿和侍者都吓得屏息凝视,只听得见荆火燃烧的簇簇火苗声,他们生怕自己一动,就会破了这鬼神阵法,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故。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阵中的女巫腔调悲凉,她们齐声唱了最后一句,声音像是触发了荆烟中的鬼魅,黑丝般的烟幕一缕缕腾空而起,像是初访人间的恶鬼,慢慢聚拢收缩在阵央的公子盈上方,发出一声声令人心寒的兴奋厉笑,刹那间分成六份,冲向六位女巫,从她们头顶一钻而过,六人立刻无声倒地,气息全无。
还有一缕黑烟,像是找不到方向的孤魂,它徘徊许久,在宵花和公子盈声旁徘徊数次,最终钻进了婴儿小小的身体里,公子盈的哭声戛然停止。
回去的路上队伍一片漠然,来时仪行整齐,精神抖擞,回时像是送殡过后一般,仿佛能听见隐约的啜泣,但其实,那只是风声。
宵花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一次过牺牲这么多人的性命还是头一回,里面7人里面,6个是从虞山时候起就跟了她的小巫女,还有一个公子盈更是王族血脉,大王亲生骨肉,大家都很怀疑大王怎么会同意宵花这样做,不过宵花就是做了,而且这次,仪式结束之后,她没有下禁言令。
因为她知道,不需要。
风声越来越大,而且夹带一丝杂乱的,是人声。有步兵四面八方而来将宵花一行人团团围住,不是刺客,是正规的军队,带着一面墨绿的旌旗,上面带有鸟篆体的“鲁”字。
“是鲁夫人从母国搬来就救兵!”登荷高喊一声:“保护公主!”
大王不救,鲁夫人总要自救,救她的儿子。只是时机错算,已经来迟,但他们绝不会空手而回。
“禀公主,这里是郢都城外,真的要跟他们冲突的话...”护卫君首领跪在宵花公主的銮驾侧后方向,銮驾上的公主依然悠闲的侧依车栏,听了他的话,她一动也未动。只有旁边的登荷一脸不忍相看的表情。
因为鲁国的军队根本没有给他们商量的余地,他们直接攻上来,先是护卫,一个个的被杀,他们身上难得穿一次的端正锦绣军装,都成了他们在人世最后穿的衣物。
第二层,被他们保护着的内监们也没能挺多久,很快便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防卫剩下最后一层,首领牙关一咬,拔了刀就向外冲去,他英勇的为宵花、登荷还有最后的几个侍女争取了一点时间,在他倒下前,终于看到銮驾里的宵花公主转身,似是冲他含泪一笑,一笑倾城,却是一句无声的、衷心的道谢。
宵花收回目光,迅速擦去泪痕,紧闭双眼,直到她听到阵阵稳健有律的马蹄声,是她所熟悉的那种,温暖可靠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越来越迅速,然后厮杀声四起,八方一片混乱,她不看,不知有谁的血,一定是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也不看,她端正的坐在銮驾中,只是等,直到感觉是登荷彷徨颤抖的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她才睁开双眼。
銮驾面前,从一匹雄壮战马背上翻身而下的挺拔男子。他的身后,是规整有力的楚国的军队,也是她的子民。
他穿着一身硬朗的乌金护甲,本是最不适合下跪的,但他早已直挺的跪在銮驾前,弯腰低头,她看到他的整齐的发髻束在玉冠中,结实的臂膀胸前一揖,道:“末将救驾来迟,公主恕罪。”
登荷轻轻拭去宵花脸上的血迹。
他抬头,对她一笑,她也报他一笑,二人在染血的夕阳下默然凝视着许久,
不迟,不早,将军来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