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小将军,且听宵花一句,五日之内,必不可贸然出军。”
记忆中,宵花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年少的景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方刚少年,战火熏天的地方一大早起来,却见到天仙下凡,也不能怪他呆滞一下。
这时17岁的景平与已经父亲景翠大将军出兵镇敌半年,将戎敌伐退至惊州平原以南。父亲命他修整军队3日,迎接前来祭祀祈福的宵花公主。
“公主,”景平半膝下跪在比自己小两岁的宵花脚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带着沙哑:“远道而来想必疲惫,请随末将到香帐休息。”
“香帐?那是什么...”公主身旁两位侍女闻言,掩唇轻笑道。
“公主在宫中住香阁之中,来到营地自然也要入住‘香帐’了,哈哈哈。”是景平手下的猛将羧培带头起哄道。
宵花没有管他们,她将重点重复了一次:”将军,五日之内,必不可贸然出军。”
这下,她周围一众将士也都没出声,大家沉默一会,想看看小将军如何应对。景平总算是从被宵花的美貌摄了心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五日不可出军?”景平用了好些时日,才让自己在军中树立军威,他知道切不可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一个矮自己半截的公主教他怎么打仗,失了气势,语气刻意硬了硬:“这可是王令?”
宵花没有答话。
“公主整日呆在宫苑香阁,想必不清楚接下来这五日是什么时候,“景平越发硬朗起来:”'兵贵因为机,事贵乘势',敌寇穷途,竟然往惊州平原上退兵,如果这时不乘胜追击,溃敌千里之外,而是放虎归山等他日他们再卷土重来,我都不好意思班师回朝。“
”兵无常势力,水无常形。宵花的卜卦从未误差......“
“行军打仗,如果能依仗占卜算卦定胜负,那何须血肉相搏,何来以少数险胜多数?”
说得确有道理。宵花目光一凝,看着这位清俊的小将军高挺笔直的鼻梁上搭着一丝乱发,一副半月没洗澡的邋遢模样,却意外于他是个年纪轻轻就敢于挑战神权的人。宵花低头,替自己隐去一声轻笑。
“确实,人算不如天算。只是其实,宵花并未为此事卜卦,因为心眼可观的事实,无须动用神力。不过将军既然固执己见,宵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居然骗我?她方才是想搬出神鬼之论逼我就范么?
“‘香帐’在哪里?带路吧。”
看二人不语,视线僵持,一旁侍女忍笑问道旁人。
夜里,惊州平原下了一场大雨,次日清晨,景平出兵惊州平原。
五日之后的黄昏,景小将军在那烛光莹莹的香帐外筹措徘徊,走过去,又折回来。
日后景平常忆起往事,他相信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觉得那一句道歉或道谢是有多重要,他年少为将,早欠下太多人的道歉。宵花公主的预言,只要冷静细想确实有理,敌军退兵平原,等的就是这一场雨。果然大雨一下,平原沙土融成沼泽,要是五万方阵兵马在上如履薄冰,战车兵马塌陷沉入沙地沼泽必定损兵折将。
景平年少,但并不会轻易被胜利麻木,他派遣散兵连夜探路,先识破敌计,大军绕过沙地,迂回行军,大破敌营。
但那时的景平,只想有个借口,能在宵花公主离开前跟她见一面,哪怕是用道歉这种自毁尊严的借口。
直到看见一位侍女提着木桶走出来,他才意识到,已经是到了公主沐浴的时间,他更不该打扰。终于找到一个临阵退缩借口,景平往回走,一转头却看见一个猥琐的军卫趁着侍女出来的空档,准备悄悄潜入香帐内。
企图不轨!景平心中一振,转身就冲入了公主帐内。
破帘而入的瞬间,景平就嗅到一阵清冽却温柔的淡香,原来这就起香帐的香味。行军十月,景平已很久没穿过干净的衣服,更仿佛是淡忘了这些奢华精致的味道。
他抬头,看见一侧淡画屏风后面,烛光影出个有半裸的香肩的身子轮廓,屏中山水仿佛画入了她的背,青涩、惊艳得让他一时移不开双眼。
佳人转身,隔着一道屏风与景平四目相对。
景平才突然反应过来,想起自己一股脑冲进来的原因,他向四周一看,才发现那偷进香帐的猥琐军卫已经被宵花的另一个侍女按倒在地上,口中还塞了一个馒头。
“看来这景小将军的营中,歹人还真多,抓了一个,又来一个。”
宵花公主整好衣物,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一身淡黄色的单衣,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也许是刚刚出浴,她面带绯红。
三日后,景平即将领兵与敌军最后一战。黄昏,将士们筑高台,点火炬,为宵花搭了祭祀的神台。宵花公主一身白衣玄裙,侍女搀扶着台上台阶,待令人响起声乐,她独自一人站在台中,夜色中火光照亮她的脸,宵花神态凝淡,仿佛天地间唯有她一人,那神圣如神降般的一刻让景平至今闭目难忘。
按礼制,宵花是王女,她的舞,只有王族能看。所以当宵花一步一莲,开始随鼓乐舞,所有士兵将领需背过身去,不能观看,如果看了,就有可能亵渎神灵,遭到惩罚。所以大家举着火把,转身背对公主,只听见公主在天上轻灵的舞步点点,和那悠远庄重的乐声一起翻飞舞动。
可景平实在太好奇。
在巫舞将到尾声时候,他灵机一动,轻轻抽出昨晚擦的光亮的配剑,剑上果然映出宵花的舞姿,凤凰入九天,一气呵成,一时温转妩媚,一时又荡气回肠。
一曲舞尽,景平却意犹未尽。
他看着剑身上的宵花,却突然发现,剑中的宵花,竟然也在看着他.......
后来的一战,景平帅军奋勇杀敌,破敌军十万,英勇挺拔的姿态一直保持直到凯旋回营地那一刻,浴过血一般的战甲一脱,他几乎昏厥着从马背上坠下。他从来没伤得这么重过。
当时的他,以为那些伤就是神灵的惩罚。
“回想起来,与你初见,恍若昨日。”
如今宵花已经22岁,景平24岁。西杨边城外,楚国公主銮驾竟被马贼打劫,一片混乱之中,宵花上了景平的马,一同逃出野外。
他们都骑在景平的马上。宵花早将一身华服都脱下给喧犁换上,头上沉重的金钗她一支支沿路随意扔下以误导追兵。身上只穿两件素白单薄雪花禅衣,马儿不快不慢,轻轻踱步让背上的马上两人摇晃,摩擦着胸膛和后背。
知道宵花公主心系国忧,对自己的婚嫁她未能做主,景平和她之间,一直未曾说破。如果她不是宵花,只是阑珊宫里随意哪一位公主,楚王都会毫不犹疑的将她给了景平。
近年来,宵花在楚朝中扮演的角色越发重要,祭祀,占卦,小到任命文武官,朝堂浮沉,大至攻城夺国,兵将生死,楚王都依赖宵花的神算,当然她师承虞山,不止于巫卜占卦,就像惊州一战,她能凭借地理知识和沿途的观察分析,给出正确的见解。
一个自己曾经这么信赖的臣子、女儿,一个幕后的国之栋才,楚王认为时候到了,只凭一时心意,就把她远嫁他方。
天近黎明,朝平从背后慢慢用力抱紧了宵花。仿佛因为他在曾无数次幻想这一刻,他对把她抱在怀里的每个触感都那么熟悉,她发尾的芳香,她肩膀的骨络,隔着丝绸贴着她柔软的双臂,二人在风中乘慢马无所拘束。
这一刻,景平心中有远胜生命中每一刻的宁静幸福。哪怕被千军万马追赶,哪怕余生辜负家族辜负父亲,只要宵花在他怀里,他觉得一切都不过是浮云硝烟。
最后他没能忍住,用下唇轻挑她耳垂。
宵花只是扭了扭脖子,没有躲,她让他把头埋在自己的颈脖中。景平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父王要是知道,此番马贼抢亲的好戏都是我自己一手策划,必定恼怒得不行。”
宵花散落的长发绕过他肩上的铠甲,景平细心的将铠甲解下,让宵花的头枕在自己肩上。
“莫说你父王要恼怒,”景平低声埋怨着:“你们姐妹二人合演的这一出,怎就没想过要知会我这个送亲将军一声?”
“要是告诉将军,这戏就不就演得不够真,打得不够乱了,呵呵。”
“还好我早见过喧犁那只大犀牛,不然我怕真的会失手将她打残。”
“哦,你能打得过喧犁姐姐?”宵花侧头讥笑一声。
“怎么不能,她不就是依仗着一身蛮狼劲......”景平低声否认。
“宵花自小爱慕将军。“
“.......“
身下的马也为这突然的告白甩了甩头,朝平故作镇定的拉缰稳住马。
“从前,没有机会跟将军说上半句话,我一直在等,等虞山巫选,等烽烟四起,等有一日,小将军终于能带兵出征…
“我竟是这等愚妄…“景平的心像被突然而来的甘露温润过一样,但他不禁说着补救的话:“我日后定不会辜负公主半分,我刚才都想好了,我们先去庐州,找遍名医替你把病治好,等你调养好了之后,我们隐姓埋名,周游列国…你不是一直想去北燕看看他们那壮伟千里雪城墙吗?
“惊州之战,“宵花扭头到另一边,她看着月亮:“如果要用我来换它的胜利,将军可愿意?“
惊州之战,是楚国与边境西戎之间的一场死战,戎敌在边境设下埋伏,原本楚军连连节败,景平和父亲大将军苦守半月,形势开始好转,楚王坚持不下退兵令,因为一旦退兵,将来难再收服边境各城,最后他派宵花来前线为战事祈福卜灵,希望能预先知道结果好做打算。
景平没有回答,他清楚知道那场战役的艰难,多少兄弟牺牲在他面前,反但他也知道这场战争,给他带来了多少名利和功爵。
宵花捂嘴,突然咳了几下,袖子里渗出血。景平一惊,立刻将她扶下马。
“公主!“
宵花看起来很虚弱:“本宫换个问题吧,家国之义,和我之间,将军怎么选。“
景平慌张的握着她的手,:“我选你,无论什么跟你比,我都选你!“
“得将军一诺,宵花无憾。
“公主你怎么了?”
“将军,我好痛...”
见宵花紧锁眉心,指甲嵌入他的手臂,景平心中泛起一阵灼痛,伴着慌乱悲伤的预感。
“庐州的竹叔叔,怕是再也请不来了,他多数...也听信了文臣之言,认为我滥杀王族,认为我...咳咳...认为我用赤巫术妖魅父王,扰乱朝纲...”
“不会,他一定已经在路上,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一会,或许...连夜赶路,还没来得及坐下吃饭,又或许是竹子都刚好用完了...你要等他,“景平暗责自己嘴拙,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或者我们去找你师父,虞山道人一定有办法救你。”
提起师父,宵花神色有几分决然。
“我不肯上长生岸,师父早就视我如弃子。这另一颗泰魄石,是我让父王从师父那硬要过来的,它能保我遗容不败,“宵花递给景平一枚琥珀色的耳铛:“我去了之后,师傅必定要来将它取回,求将军将我的遗体跟泰魄藏好,再替宵花争取一点时间...咳...”
“公主,你在说什么傻话...”
但是景平赫然看见,宵花的此时身着的素衣竟是左襟向前,象征逝人之服。
“宵花已将续我大楚国运的任务托付给了姐姐,近几年楚国天运难定,人狼魔障已经侵入到楚宫之中,楚国800年风雨不倒,不能毁在这些妖孽手中,更不能因他们而有损我父王的一生英名。将军若是顾念宵花,就把姐姐当成是我,助她借力仙界,拯救母国,再续我楚800年风彩。”
“一定。”景平忧国之心被宵花一番言辞激起,悲怆不已。
“至于父王,我用赤巫魔阵将上次‘荧惑守心‘的君王劫数给硬生生的挡了回去,过了今年,他应该还能活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吧...”躺在景平怀中,宵花心满意足的笑道:“日后的日后,等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如果能将军得了个适当的机会,就能替我告诉父王,女儿宵花没有乱用赤巫滥杀无辜,六个牺牲的女巫全是我从死牢中挑选出来的罪臣之女,我逐一与其协议,尽可能善待她们余下的家人;鲁夫人的儿子公子盈,我也并未取他性命,只是借了他一点血来冲淡巫刹反噬。切记要提醒父王,宫中的紫樱树不能移动,不能砍伐,否则就会削弱椒界,让人狼有机可乘......宵花不在,父王夜里要记得添衣,莫要嫌麻烦,莫要再听安陵君、若培君等不安分的文臣之言,更要多体恤武将...“
说到一半,又见宵花突然苦笑。
“罢了,将军不必放在心上了,只当我最后一次,发牢骚罢了,人走灯灭,父王必已无心再听我赘言,。”
宵花拂手,想抹去景平脸脸侧的泪,景平却将她的手紧踹怀中。
“宵花短短半生,有幸能与将军相识,却总是处处算计,算计八卦天象,算计昭昭人心,就连刚刚跟将军所表的一番心迹,其实也是想要利用将军,希望将军能在宵花去了之后,还能为我所用罢了。”
“我...输过你棋,不是早就答应为你所驱使吗?”
生生世世。
“那么请将军一定要忘了宵花这个无纲无常的坏女人,再娶个几房正正经经的妻妾,享够了人间苦乐,风足残年,再带上一壶好酒,来与我作伴吧。”
宵花笑得很吃力,却很调皮。
“真是的,让你别看,将军偏要看。”
这才是神灵的惩罚。
威王9年,宵花公主绝于最后一声叹息中。
冷月清风扫过远处一片草林,草树沙沙作响,再也看不闻人声。
楚国边境上,西杨城静静的迎来了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