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渝州城很美。
香飘百里,飞花漫天。
络绎不绝的商贾,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民夫,街上摇曳生姿的大小姐们,都在向世人展示,这座城,很美好。
但这世间,世事皆有两面,如渝州城这般繁华之地,也有勉强度日,游手好闲之辈。
白寸心就是这样的人。
老白家喜欢读书,但却都没有读书的天份,一代代下来指望着考取功名,却都一事无成,终于败光了家业。
直到这一代,白寸心的酸儒老爹肺痨病死了。
那一年,白寸心十岁。
美好的渝州城不讲人情,没钱?那就别下葬。
白寸心卖了唯一算值钱物什的老宅安葬老爹,还因年幼被那王八蛋的黄老五贪墨了至少一半的钱财。
之后,白寸心便过上了幸福的自由生活,再无人管教,无人喝骂,终日想玩便玩,想吃便吃。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花光了卖房所得,光荣地成为了渝州城乞讨小队的一员。
“白三哥,咱们这么溜进去会不会被打啊?”白寸心身后,一个耷拉着两条青龙,满身臭汗,一身破破烂烂,苍蝇围着他不停打转的小屁孩胆怯地问到。
“不是我们,是我!老子一个人!”白寸心强调着自己才是摸进梦里水乡的唯一人选。因为家学的原因,白寸心是渝州城乞讨小队唯一识字的人,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帮小乞丐的三号头领,人称白三哥,小丐帮军师。
除他之外,还有个壮得不像乞丐的战斗人员二狗,负责对外打架,以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大乌龙,听说去其他城池考察业务了,很忙。
“哦!”小屁孩吸了吸鼻涕,两手不停地左扣扣右挠挠,常年不洗澡,生了一身的虱子。
白寸心无语地拉开了距离,自己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身新衣服,好好在渝州河畔洗了个澡换上,可不能让这群小王八蛋糟蹋了。
他抬头望去,惊叹着眼前这艘巨大的楼船。
梦里水乡。
渝州城最繁华的,便是这停在渝州河畔的巨大画舫,梦里水乡。一群小乞丐常年蹲在河边眼巴巴地看着各种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出入。
里面丝竹悦耳,琴瑟生花,香甜的脂粉味顺着春风飘散整个渝州城,撩动着满城男人的心。
“老子今天也要进去潇洒一回!”
白寸心恶狠狠地想着。
“行动!”白寸心一挥手,一群小乞丐向着梦里水乡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没错,制造混乱。梦里水乡的背景很深厚,深厚到无人敢闹事,所以门口看守的人少得形同虚设。
小乞丐们倒是不敢冲撞他们,但是他们敢撒泼打滚,在岸桥上咿呀乱叫。
不消片刻,几个壮汉便拿着棍子撵了出来,口中叫嚣着小王八羔子别跑老子打死你们云云。
见时机已到,白寸心整了整衣冠,人模狗样地走了进去。
外界的喧哗丝毫没有影响画舫内的热烈。
白寸心瞪大了眼睛咽着口水,四处张望。
外面的女子哪里敢露着大半边白白的胸脯娇笑着走来走去?
巨大的画舫内充斥着“客官来嘛~客官不要嘛~客官你好坏~”等娇声柔语,魅惑勾人。
白寸心感觉自己十六年的时光都活到狗身上了。
“老子以后要开个大画舫!天天听她们喊!”此刻,白寸心在心底立下了一个伟大的愿望。
一路小心翼翼地东走西看,白寸心竟没被人发觉异常。
这时,画舫内响起了一阵清澈似水的琴声。让一个小乞丐形容这种雅事是难为他了,不过白寸心还是能单纯地体会到两个字,好听!
他放眼望去,一下便定住了神。
那高台之上,檀香萦萦,一位端庄美丽的女子,俏生生地端坐在那里,闭着眼眸,玉指轻抚,一声声悠扬淡雅的琴声四散而开。
“苏姑娘······”
白寸心喃喃道。
他的记忆,飞回了几年前。
那年,他十三岁,刚加入渝州城乞讨小队,那是一个冬天,饥寒交迫,小丐帮死了几个体质弱小,生着病的小兄弟。
不幸的是,白寸心也染上了风寒。对他们而言,冬日里染上风寒,与死并无太大区别。
白寸心蜷缩成一团,安静地躺在一个角落,一只加入时获得的破碗静静地放在脚边,他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沉,越来越想睡下去。
那一年的渝州城,飞雪漫天。
迷糊中,白寸心感觉有人轻轻地戳了自己一下,他迷茫地睁开眼睛。
“好美······”也不知是说那漫天飞雪,还是眼前这位明眸的人。
“馒头给你,好好活下去。”她轻启朱唇,吐出了几个微不可查的字。
白寸心呆呆地伸出手,又赶紧在衣服上擦了擦,那个馒头太白,他的手,太黑。
她一把拉过白寸心的手,把它放在他手里。
她的手,很白,和馒头一样雪白。
见他愣愣地盯着馒头,她微微一笑,眼角黛眉中却藏着莫名的哀伤。
“苏姑娘,你为何理这小乞儿,他们坑蒙拐骗,什么都做的······”
“对不起,公子,我想起了我弟弟。”
“原来如此,苏姑娘真是心地善良。”
“······”
两人撑着伞,漫步雪中渐行渐远。
如同一条死狗一般瘫倒在地的白寸心,模糊中只听到那一句,好好活下去。
回忆戛然而止。
等白寸心回过神来,偌大的画舫已经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以及,开始竞价的声音。
“五百两银子!”
“去你妈的,打发要饭的吗?一千两!苏姑娘我包了!”
“我出两千两,今宵不回!”
“······”
白寸心晕晕乎乎地离开了梦里水乡,因为站得远,最后只能遥遥地看到苏姑娘浅浅地笑着,笑得比那年灿烂,却没那年好看。
她也得好好活下去。
白寸心忽然明白了些东西。
这世间事,除却生死都是闲事,就是活得如同一条咸鱼,一只蚂蚁,也是活着,而管你王侯将相,英雄美人,死了就是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堆搅在一起谁也不认识谁的烂骨头。
至于如何活着,活得怎样,那是你的命。
“啊!去你妈的,老子不服!老子也要包养苏姑娘!”十六岁的白寸心站在渝州河畔发出了呐喊,顿时引来了一群闲人的白眼,得,又疯一个。
正当白寸心踌躇满志之际,一只脏兮兮的手扯了扯他新衣服的袖子。
“三哥,别嚎了,俺们东门的地盘被人给占了!”一张小脸脏兮兮的小青龙甩着鼻涕道。
“什么?哪个****的找死,走,带我去!”白寸心一肚子无名火,和小青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奔赴东门而去。
“听说是一个算命的老头子,算得老准了,今早开始在俺们东门摆摊,把俺们的地儿占了,东门的兄弟一上午一个子儿都没进。”
“不就是一个老神棍吗,看老子的,我让他算一卦,算不准就给我拆了他的摊子,让他滚蛋!”
白寸心心想一个老头,万一动手把他打着了,还他妈是件折寿的事儿,找个说法赶走他得了。
一群小乞丐来势汹汹地杀到了东门,唬得路人一愣一愣的,连忙掩鼻躲开,鬼知道这群小鬼多久没洗澡了,跟行走的夜香似的。
人还未至,白寸心就看到了他们要饭的地儿此时围满了人,而一只算命幡高高地杵着,上书“算准要你钱,不准当化缘”。
白寸心一愣,这老神棍有套路啊,竟然不把话说死。
看着摊子四周围着的人群,白寸心暗想这老神棍应该有两把刷子。
他支开了小弟们,老老实实地去排队算命,嘿嘿,只要不准老子立马翻脸。
百无聊赖之下白寸心开始侧耳偷听四周的议论。
“真是个老神仙,连老王在李寡妇家藏的私房钱在哪儿都能算出来。”
“这么厉害?哇······”
“那是自然,就是老王这次惨了。”
白寸心心中咯噔一声,这么灵?
不过老王在李寡妇家藏钱干什么?白寸心搞不懂这些人的世界。
“下一位。”
正当白寸心纳闷不已地思索之际,终是轮到他了。
白寸心还在思考用什么态度面对眼前这个看似很有本事的老神棍的时候,这老家伙竟然一脸见鬼的表情大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病啊?老子不在这里在哪里?小爷我十六年来就没出过渝州城。白寸心暗想。
还没等他开口回答,老神棍揉了揉眼睛又开口了:“咳咳,老夫认错人了,你问吧,要算什么。”
这老货一开始就给了白寸心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因此他也没打算五讲四美,尊老爱幼。
“老子当然是来算命的,你不是很能耐吗,看看小爷命数如何?”白寸心翻着白眼刁难道。
谁知眼前这老货面不改色,像看货物一样来回审视了一番,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掐指的,最后捋着胡子道:“生而丧母,早年丧父,蹉跎一生,难成一事,徒劳半载,空作嫁衣。”
“你命不好啊。”
白寸心听了前半截心里就一凉,他可不认为自己一个小乞丐值得眼前这老头花心思来调查他的底细,这么说,他是真的能算出自己的命数!
但是后半截,文绉绉的白寸心听懂了个小半,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至少一事无成是能听懂的。
一想到他说的可能是自己的未来,白寸心的心就愈发的愤慨。
“去你大爷的!把摊位给老子还回来!”白寸心恶狠狠地上前一把抓住了老神棍的胡子。
但这老神棍竟然半点不见慌乱,反而皱着眉头自顾自地掐指道:“咦?不对不对,你的命格,你不属于这一界!”
“不仅咒老子还想唬我?弟兄们上,拆了他摊子!老子不信这个邪!”白寸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声高喊,一堆小乞丐就现了身。
“诶诶,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不要动老夫吃饭的物什啊!”老神棍赶忙一把抱住自己的算命幡,急切地说道,和之前的神色判若两人。
“不过老夫还要多一句嘴,小兄弟你最近要小心杀身之祸呀!”老神棍作死地又多补充了一句。
“老家伙你站住,小爷今天不拔了你的胡子我就不姓白!”
四周的人群在小乞丐们一现身就已经赶紧掩着鼻子各自散开,老神棍抱着算命幡逃得飞快,丝毫不见老态。
白寸心怒不可遏,撸着袖子一路狂追,闹得渝州城鸡犬不宁。
这一年,白寸心十六岁,渝州城飞花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