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河口,江府。
“同道中人!同道中人!”籽言翻墙入江府后流转向凝晖春雨冲去,边飞边喊他名字,结果速度太快同迎面来人撞了个人仰马翻,这一懵两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籽言揉着坐疼的屁股一刻不耽搁,起来就往凝晖春雨去,结果被爬起来的小姑娘一把扯住腰带一口气生生被累断,肠子差点没挤出来。
这小姑娘着鹅黄色罗裳,头戴钿头银珠钗,容貌生得平凡,独一双眼睛明眸善睐,明镜清澈里灿若繁星,眉目一怒出了一股子娇家小矜的模样,不甚可爱。
可是心急火燎的籽言没时间被她绊着,扯着手要她放开,显然这女孩力气不如她,抓着腰带的手三两下就被扯掉了,追又追不上,只能原地跺脚说冤家别再路窄,否则绝不罢休!
凝晖春雨的门大开,好像随时为她准备一样,记得同道中人说砚台下不时会有银票压着,江湖救急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拿去救凤凰镇的人,回头再和他打招呼。她箭步抓起砚台下压着五千两银票,抄进怀里就往外冲,结果直接撞到同道中人的胸口上。
“你终于回来了!”同道中人难掩兴奋之色。
显然籽言没他那般开心,把他撇过一旁就往外走,“你快让开,别妨碍我救人!”
同道中人不明何事这样着急,见她催马上前也赶紧骑马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声淹没在黄昏的余晖中。
酉时,凤凰镇。
日落西山,余晖早已散尽,籽言在马背上颠簸得反胃想吐,心里一直不踏实,尽管从回来到现在一刻也没耽搁,但从离开凤凰镇这心就惶惶的。前方黑云压城密密一片,仔细看去都是在黑云下盘旋的食雕,籽言收紧心口,隐隐不安起来。沿原路进入城内时,忐忑的心瞬间被一片苍白取代。下马的脚蹬子踩空差点滚下来,一汩汩新鲜的血河仿佛正冒着热气漫过靴边,白靴瞬间染上了刺眼的猩红,她的神经崩得紧紧的,脖子上像是压了石头沉得抬不起来,而且她也一点都不想向前望。
一只断手手中攥着银票一角,脑袋不由自主就冒出白付的人为了抢夺银票而将人胳膊生生砍下的模样!她的心咚地一声被捶了一鼓,崩紧的神经有些发颤。往前走了几步,尽量绕开尸身,仔细辨过所有人后唯独不见老汉,心顿时凉了半截,一股不详涌上心头,绕过三口岔路后,在刑架前发现了被开膛破肚吊起来的老汉尸身,挖出来的心肝被扔在绞架旁,被食雕啃得稀碎,手臂上的金色愈字光芒已经微弱得可怜了……
如果不是同道中人按着肩膀她早就冲出去了。绞架前最少有三四十人看守,如果有埋伏,贸然冲出去肯定坏事,虽然不知道籽言这几天经历什么,但收尸的心表露无遗,将她稳住后捏诀飞出,剪烛功夫便将人带了回来,连她一起退出凤凰镇。
黑云压城城欲摧,盘旋的食雕回巢后,城外惊雷一片,接着狂风呼啸骤雨肆起。
同道中人解了封着籽言的穴后她才缓过劲来,老汉尸身已修复,只是再无生命迹象,同道中人说他已尽力,无奈亡时已久,回天无力。
籽言耳边嗡嗡的,像有泥石滑下山坡的声音,她木讷地抬头,又垂下目光,又抬头,又低头,如此重复几次后才渐渐停止。两人任凭暴风雨摧残,摇摇摆摆还在那站着,看着……
如果能再骑快些……如果能带上他们一起走……或许结局不会这样……她喉咙一股逆流刺痛,弯腰把胃里的东西吐个一干二净,一阵翻江倒海后连苦胆水都吐完了才缓过劲来,沁得眼眶泛酸的她脑海里忽然多了一段被解封的记忆……
她被关在碧水楼台结识了盗宝飞猴的化身长修,两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本没多想的她偶然发现长修进出碧水楼台的秘径,心中大喜立刻尾随其后,重获自由的籽言本想去找异冲却意外结识星殿休仕下的老官,交谈中提及一个隐秘,说大神殿深处的剑池下困着一批鲛人,鲛人手中有把神秘武器,是苍逸觊觎多年而不得的东西,拥有惊世力量,很多人都想一窥究竟奈何苍逸本人就住在大神殿,任谁都不能靠近,再者就算有宝贝她青龙神祭都发现不了一般人又怎能发现,所以渐渐的可能是真相的故事就成了谣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急于盗宝的她来不及等异冲,便单枪匹马闯进星殿,过六道弯时不幸触到天雷大阵,险被困死其中,情急之下她强行破阵却不小心被天雷划过双目,遭人围攻千钧一发之际,鬼蜮出现,冒死将她救出去,他也因此身负重伤,逃亡途中力竭在一山坡处昏倒,醒来后便不见了籽言。
当时籽言滚下山坡侥幸被一对游医夫妇收治,两夫妻有着治愈师的底子,救她的命虽然没费多少功夫,但失明的眼睛着实费了很多心思,在他们悉心调养下,总算可以见到一丝光亮,夫妇二人说她眼部所敷的药虽可助她复明,却有个弊端,同被医治者内力相斥,由于药效霸道强劲,若擅动蕴海,两股力量博弈随时会造成不可逆的永久失明,尽管如此,籽言抱着侥幸心理开神术想找异冲,不想被药力直击五脏筋脉,幸得夫妇及时发现才没酿成大祸,只是如此还是留下了经久不除的病根,过度受寒后胃疾就会发作。有了这个教训,那段时间的籽言着实过着普通人家安心休养的生活,蕴海不动,就算鬼蜮和异冲以百倍之力开启神络搜索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时日久了籽言也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索性当是这家的一份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夫妻俩就和她聊起家常来,这才知道原来夫妻俩结婚已逾十年,一直盼子奈何天不眷顾,多方求药仍旧一无所出,时日久了加之过了育龄,怀子的希望更加渺茫,慢慢的二人就想开了,青山小院依偎到老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或许是好事多磨,不久竟然怀上喜脉,怀胎十月生下独女,夫妇二人喜极而泣,对此一女可谓是关怀备至。
谁承想就在女儿豆蔻年华时,家中突然来了群陌生人,只说星殿有令,召年龄相仿的女孩回。一来不知是真是假,二来两口不舍,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把丫头带走,许是那伙人急了,直接将女孩就地斩杀,夫妇当时就厥死过去,醒来后哭得撕心裂肺,想为女儿报仇的他们多方打听才知原是星殿下令九星为阻最后一任王重返而大肆屠杀年龄相仿的女孩!得知真是星殿诏令后,虽有心报仇奈何无力匹敌星殿,心灰意冷后只能远走他乡。采药归来途中意外遇见倒在坡下重伤的籽言,见她和自家女儿年纪相仿不由得心生怜悯,带回家后全力救治。
感激救命之恩,加之两口膝下无所出,籽言提议能否收自己为义女,一来报之以恩情,二来可以替他们过世的女儿尽孝。
那晚,夫妻俩拥着籽言喜极而泣,而籽言尝到了还是孩子时,被母亲拥在怀中的滋味,她能感觉到后背衣衫被母亲泪水沾湿,心中酸楚难以言喻,自己也跟着哽咽。
复明后的籽言特地去趟集市买来布匹衣料裁制衣裳,又去打来义父最爱喝的酒,打算做个仪式,好好给义父义母磕个头,即使未来莫测,孝义未必得尽膝下,终究是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只是那日过后就是阴阳两隔。
屋里已经被群来历不明的人围困,义父见籽言回来立刻朝她使眼色,她被迫躲在墙角不敢出来,没过多久屋内就起了争执,义父义母几声惨叫后就陷入死寂,等她冲进去夫妻俩早已被剖心挖肺,气绝身亡。
她双腿发软,手中的酒壶摔得粉碎。
神情恍惚的她在坟前整整跪了一夜,直到鬼蜮循迹而来,她已晕倒在侧。虽然不知发生何事但鬼蜮明白绝非令人高兴的,将她重新锁回碧水楼台时担心她再受刺激,便封了这段记忆,不想凤凰镇一幕如出一辙,强烈刺激下竟解了这段封印。
“白付……”沉湎伤感中的籽言忽忽抬头,齿缝间咬出这个人的名字,既然悲伤化解不了仇恨,那就只能血债血偿,虽不知当时是谁要了义父义母的命,但既知今日痛下杀手的是白付,就无论如何都要报仇!“听说十几年前燕深两国开战,白付领骠骑营先行,暗杀守镇大将,夺得了凤凰镇的控制权,当时是以全镇百姓性命相挟是吗?”
同道中人抿唇。
“当年他屠城没有?”
同道中人有些迟钝,思索什么后沉闷地嗯了一声。
“星殿知晓此事吗?”
这回同道中人迟疑时间久了些,低声说,该是知道的。
“派兵压镇了?”
他摇摇头。
“从中调解了?”
他陷入沉默。
不知为何,他沉默的一瞬间竟看到籽言凌厉的目光射杀而来,从未见过的冷冽,他自恃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能有这般冰若刺骨的目光,心头掠过一丝寒颤,脑中不由想,如果自己就是白付,恐怕此刻早已不得好死了吧!
再强的仇恨在她转身前一秒化为悲憾,哪怕雷雨倾城依旧徘徊在眼中的泪海顷刻崩塌,此刻的她一定很恨自己的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人性命被轻贱,扑簌的泪水加上她忍不住的泣涕声让同道中人悲戚的心被硬生生地划出伤口,狠狠地疼了一下。
这时的籽言终于明白,安邦定国安定天下的重要性,想要国泰民安必须要有贤德之主,否则安得了今年,定不了明年,置于水深火热里的终究都是无辜性命。
凤凰镇外,护城河边,衣冠冢前,一抔又一抔的黄土下埋藏的依旧是亡去的冤魂。
碑书血字。
远远望去,一座高冢前,两个单薄的身影被深深埋进了雨幕之中,雨中,同道中人难过地望着籽言咬破手指一字一字地写血碑时,内心的呼唤让自己不能呼吸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不惜性命,陪你多年……
回到河口,亥时已过。
一路回来籽言言语寡淡,红肿的眼睛盯着马脖子转都不转,握着缰绳的手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哪怕勒出了血痕浑然不觉,同道中人骑马迂左侧替她牵着一半的缰绳,好几次都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串沉默。
他命人把千里驹牵回马棚,从马槽里挑了最好的饲料过来,江府下人在每天的寅时和酉时都会在马槽中备上最新鲜的饲料,以供同道中人喂养自己的坐骑。她也跟着千里驹进了马棚,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起码是个衣食饱暖的窝,终究是梁王的爱马,离开白虎前终要还回去的。她想着一路奔袭马儿该饿了,于是亲自添起饲料来,等她抱着粮草回马棚时,马儿过度疲劳在棚里呼呼大睡了,籽言抚摸着它沾了尘土的鬃毛,脑袋里不知想些什么,偶尔还听它哼哼,站着站着腿也软下来,就干脆在这席地而坐。
她本是想把老汉的遗体连同凤凰镇所有人的魂魄一同带回河口,只是同道中人说老人家都认根,生卒不离,若贸然将他们的遗体葬于它处,恐魂魄不宁,既已逝,还是当落叶归根。
几把刀几杆枪几根戟几把冷武器就轻松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就感受不到家破人亡的感觉吗!燕深两国开战无非要割地,现在地已经割了,凤凰镇也夺了去,为何还要屠城!为什么会突然屠城……胃疾隐隐发作,奈何已无可吐之物,她伏地干呕,记得老汉临终交代要她找寻失散的家人,事已至此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你怎么在这,叫我好找!”同道中人在马棚外伸长了脖子。
他的声音让把脸埋在膝里的籽言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眶看一眼微鼾声的马儿,轻声道:“找我?”
同道中人翻过马棚走进来,“以为你只是过来看看这马的情况,怎么还在这坐下了?”
籽言没作声。
“自从你失踪后我急坏了,你可知道现在赵飞德现在满城在找你,哪哪都贴着你的画影图形,虽然画像和你本人不怎么相似,但你换做男装还是像那么几分的,你得罪他日子可是不好过啊!”同道中人说:“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在画像中多加了几笔,除非你出现在他面前,如果是按图索骥我保准他们找不到人!”
籽言淡淡,谢谢。
“现在知道你是安全的,我也安心了。”他说:“不过河口离凤凰镇路途遥远,且现在战乱时间,你怎么会出现在那?”
一言难尽的籽言有些疲累,长串的故事说出口就成了寥寥几句。
同道中人揉了揉被马棚酸臭味呛到的鼻子说:“有些事你不愿说我不勉强,但你要知道一个道理,救人是英雄之举没错,但是救人不当就成了害人害己的罪魁祸首!”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籽言不明白,难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害了凤凰镇的人?开什么玩笑!屠城的是白付,是那个草菅人命的白付!
可既然他这样说,便一定有缘由。
“从河口到凤凰镇最少需要三个时辰,就算快马加鞭不休不憩也要两个时辰,来回不耽搁也要四个时辰,你救人心切我不是不懂,可是不经思考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却成了今日血流成河的起因,”同道中人微顿一下,“你有没有考虑过,白付今日突然屠城,究竟意欲何为?”
这也恰恰是她想不通的!难道就真这么凑巧,白付本就打算今日屠城,自己碰巧而已?但这想法本就站不住脚,眼下并无战事,又无要挟的起因,屠城无任何意义,不过自己恰巧路过罢了……
碰巧路过?
这四个字忽然让她意识到什么,可是莫名漏一拍的心跳让她忽略了关键。同道中人显然不会像她自己对自己那般手下留情,接下来的话无疑给她当头一棒!
“因为你!”他不苟言笑起来的样子格外严肃,“你是今日之事的起因!可以说如果你没有出现在凤凰镇,那里的人就不会死!”同道中人深觉说这些话对籽言来说打击有多大,但是如果不让她知道三思而后行的道理,无异于匿更大隐患,虽然狠了些,却只能让她先受着了,他继续道:“白付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本性敏感多疑,你堂而皇之地开了治愈术,跟打着鼓告诉他我会神术快来看有什么区别,战时是最为敏感的,偏偏在此时他的地盘里凭空出现个会神术的人,这在他眼里意味着什么你想过没有?”
许是月光过于皎白,此时籽言的脸白的有些吓人。
“意味着城中可能混进了细作!他把你当成燕国细作,大肆屠城只为了逼出你,可惜,你已离开,偏偏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是谁,首当其冲的就是被你所救之人!”同道中人字字带针,句句见血,刺向她的刃不曾手下留情,“那个老汉会死那么惨,全是拜你所赐!凤凰镇苟活性命的百姓也都成了你的替罪羊!”
刹那间籽言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她怎能想到善意救人的心却害死所有人!自己不察,小小治愈术就把所有的人送上了断头台,这跟捅向他们的长枪长矛有何区别……
籽言,你这个黑白无常,就是个拿着勾魂锁的催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