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朝一日能够问鼎中枢,拿他个一官半职,是不是比东躲西藏的日子要好过多了,也刺激多了?
在帐中无聊的籽言突然这么想着,现在无人管束,到处跑除了增加风险外并无益处,按兵不动未尝不可,她走着神,眼睛不由自主地琢磨到黄修身上去了,先前黄修没在意,原是帐子安静的出奇就抬眼看看,不想直直撞上籽言的眼神,吓得他赶紧把头低下,这一来一回籽言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盯着人家看,她讪讪地收了目光,避免尴尬起身在这帐子里逛逛。
说着逛逛,四方四正的中军帐一目了然,隐隐还有股油脂的味道,看里面的陈设还很新,若不是刚安营于此就是这帐子新建不久,就在他饮茶台下的毡子上摆着摞厚书,不知为何脑袋里突然蹦出附庸风雅四个字,她晃晃脑袋,可不能这样先入为主对一个陌生人妄下论断,遂拿过正朝上的一本翻看,书页有些残破泛黄,用粗糙的麻绳简单装订,扉页写着三个字“行军书”,虽然是白虎文字,但这三个字有些像大篆,依着形能摸索出字义,看这糙劣的做工应该不是星殿发印装订成册的官方书籍,难不成他自己写的?可这书页破损,有些甚至断了页数,该是比他年纪都大,应该不是他所写,保不齐哪里挖出来的宝典秘籍,依靠这本典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勇往直前,得得得!她收了收心,反正对行军打仗没啥兴趣,里面也都是看不懂的白虎文字,不想给脑子灌黄汤的她随手往桌上一扔,这一扔可好,本就松散的麻绳崩开,书页全散了,没等她拾起来,一旁的黄修早就扑了过来牢牢地护住散落的书页。
本以为是主子请来的贵客,在帐中走动该不打紧,不想他一个不留神居然由她将主子最爱的书册弄坏了,这要是追究起来不挨上几十个军棍绝不解气,黄修小心翼翼地吹开书页上的灰,仔仔细细地把书页捋好,再把崩开的麻绳搓回去,可是搓着搓着手就不动了,愣了好一会才悄着声音问籽言能不能分清页码顺序?
啥?籽言回了他茫然的眼神,自己连白虎文字都识不了几个,上面又没有页码,跟看天书一样,指望自己还不如指望他。
可是黄修说他不懂兵法什么的,前后页的衔接也不明白,看籽言像有墨水的,能不能帮个一二,所有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弄坏的,追究起来他也逃不掉,所以只得先合力弄好,再远离这多事的主。
虽然夸自己肚子里有墨水让籽言脚下飘飘,可这墨水顶不顶用心里还是清楚的,就跟黄修说看后页那句跟前页接得顺口就装订在一起准没错,自己就溜到一旁去了。
方才她看到一副挂画下的桌上摆着一壶酒。
此酒名作清酒。
酿造过程同旁酒别无二致,之所以特别,是当中独独加了青云山山顶的雾凇露竹的竹叶。雾凇露竹极为难得,在挨着青云山近乎悬空的绝壁旁才长有那么几棵,加之土质松软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就连当地山公公都不敢挨着,清酒想要极致口感还有几个苛刻的要求,必须在雪月第一天清晨上山,采来第一波露珠的竹叶,经过发酵串蒸,独属青竹的淡薄青气才会出来,较之二旁酒则多了山巅云雾清凉之气。清酒性温,入喉绵软芳香四溢,品之味醇甘美口齿留香,所以它还有个别名,叫茶酒。
之前就听说有些酒庄酒馆就兜售这种酒,因香气实在独特,籽言就想买些来尝尝,一问价格把她吓了一跳,一两酒就要五十两,后来听行家说这些都是兑了水的,不然不会那么便宜,真正的清酒价格不知要比这贵多少倍,那眼前这一壶得多少钱?她的嗓子像是被东西堵住,干干咽了口空气才把气缕顺了,这喝的哪是酒,分明一口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也不怕把自己噎死,真是脑袋被驴踢了!
“你们家梁王还真是有钱啊……”她喃喃着向清酒走去。
黄修还在聚精会神地装册子没听清她说什么。
酒塞堵得紧实,籽言憋得脸通红才拔开,苦于桌上只有一个杯子,而且还是梁王方才喝过的,方才已经撕了人家的书了,现在再要黄修拿杯子进来喝酒好像不太好。
黄修突然闻到酒的味道,抬头见籽言正抱着起了塞子的清酒在走神立马喊了句姑奶奶抱着册子过来又把酒瓶子抢过去,宝贝一样的护在怀里说:“这些都是梁王心尖上的东西,要是弄坏了我命都得赔进去,你可不要再给我找事了,我求求你了姑奶奶!您就老老实实坐会成不成!”他把籽言拖到毡子上,又拿来两个软枕给她靠着,怕她无聊,随手抽了两本梁王许久未看的词本子塞给她。
她大致翻了两页就问黄修这是哪个军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明知故问,梁王的地盘当然是梁王大营,总不会是他络腮胡子的,虽然黄修已经有些嫌弃这主子了,但遇到算是个正经问题的问题礼数很是到位,未露嫌色。
“那你是什么人?”籽言问。
“黄修。”
籽言扶额,“我知道你叫黄修,我意思是你的职位是什么?”
“一级城门领。”
“那个……那个孟姜呢?”籽言挖着脑汁回忆那人名字。
“一级总兵。”
“有个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你认识吗?身高差不多比我高出一个头,身形……”籽言抓耳挠腮,想着该怎么形容,“那人经常戴个扳指,体型偏胖,他也自称本王,刚才梁王也提了下,可我不记得了!”
“自称本王的有很多,恭亲王、楚淮王、文宣王、秦王、夏王、熙阳王,公子所指哪位王爷?”
“就是和你们主子作对的那个!”
“和我们主子作对的王有很多,长胡子的也不少,还请说明白些!”
黄修这样说籽言一时也回答不出来便作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怎知我有危险的?”
黄修清了清嗓子有些严肃道:“你应尊称一声梁王。”
籽言当下一阵不爽,反正帐子里就他们两个,硬把这些无聊的规矩摆上台面有何意义,跟当初循规蹈矩的鸿鹄一样,简直就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籽言翻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好!梁王!你们伟大的梁王怎知我有难的?”
黄修想了想,自从梁王那日负伤回来好像就没有提及东鹤楼一事,即便他已经陪在他身边整整二十年,他依旧有些事埋在心里不会同他讲,知道东鹤楼会出事还是昨日,梁王突然把他喊过去安排了今日计划,他主要负责接应,其余的由梁王亲携二十轻骑完成,他虽不比孟姜周冲武人体魄,但做些接应的活还是游刃有余的,好在行动顺利,为断后做的埋伏都省了。原以为要救什么重要人物,结果一看是个女子,还是个事主,黄修闹不明白,梁王不是贪恋女色之人,也不是为了女色不顾大局以身犯险,难道她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想着被毁了的书册和被打开的清酒不禁唉了一声,惹麻烦不知道算不算过人之处。
在籽言嚷嚷了无数声无聊,帐中的毡子快被走出了一环后,梁王还是没回来,闷得实在不行想出去透透气黄修硬是阻着不让,说是军家重地生人不能随意走动,籽言说她是梁王的救命恩人,不算外人。黄修说如果她真救过梁王,那这次梁王也救回了她,两不相欠,她依旧是外人!这给籽言憋够呛,在她即将闷死在这之际,有人通报,说梁王邀请一同用晚宴。
于是籽言被黄修领着从中军帐走到另一个更大的帐中。
掀开帐帘,籽言愣住了,此时帐中已座无虚席,八个身披盔甲脚踏铁靴的人已经正襟危坐挨排在两边,正前方梁王端坐身姿,凝眸正视,一派英姿。
黄修见籽言寸步未动,于是推了一下,籽言就被推了进来,本想怎样悄无声息进来的她一踉跄,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瞄了一眼四周,瞅着最边角的位置刚要坐下,黄修一把抽走蒲团,动作快到不行,直叫籽言以为他开了神术,黄修低下声在她耳边说:“这是下人的位置,你的位置在那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籽言看到了梁王身边空着的席台,有种想哭的冲动,坐在那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得拘着手脚拘着话啊,跟五花大绑往那一扔没区别!
“我们俩换个位置行不行?”籽言小声和黄修商量着,毕竟到目前为止只有黄修是能和她稍微搭上话的人。
“不可以,”黄修也学着籽言捏小声说:“这是梁王特地吩咐的。”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坐过去了,待坐定后梁王才露出笑意。
接下来金樽玉醅美酒佳酿,你一言我一语中,虽无演乐之声,但是言语欢畅兴致高昂,本就是征战沙场的将领,一身侠骨铁血,整日喊声厮杀,时间久了嗓门也炼出来了,敬酒声浑厚有力,底气十足,恨不得把城下叫嚣的那股势头也喊出来,当然喝酒的也不含糊,既听不到助兴的酒令,也看不到太极功夫,你来我往举杯甚欢!
这样吵闹籽言竟不觉得烦躁,反而认为这才是喝酒的境界,自己也跟着放松起来。
梁王的酒量也非一般可拟,推杯换盏应付起来颇为顺畅,凡有人举杯相敬,他必竖杯辄尽。籽言仔细闻了闻,并不是他帐中的清酒,和所有人喝的都是一个味道,白酒,而且是军中最烈的!她看梁王连续喝下七八杯后不禁咋舌,这要是换做自己,指不定早就瘫倒在桌下了!看着桌上的酱肘子、黄瓜脆米籽言一点胃口也没有,在同道中人的家里已经尝到什么是山珍海味了,在菜中扒腾了两下便再没动过筷子,实难是自己该待的场合。想着在碧水楼台的桃花清酿,又想到梁王帐中的清酒,看着眼前的酒壶和酒杯,加之高亢的兴致刺激下,顿时对这军中烈酒兴趣盎然,反正眼下无聊的紧,不如尝尝传说中喝一口能让人神魂颠倒三日不醒的酒究竟烈到什么程度。
她刚要动手,旁边伺候的人便过来添酒,见别人都是这么被服侍的,倒也没特别介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帐下一人起身道:“听说这位小兄弟和梁王是故交,曾于密林中救过梁王,在下城东守兵卫勉感激不尽,特敬公子一杯!”
籽言正低头专心研究杯中酒,全然没在意有人跟自己说话,直到黄修咳嗽咳呛着才反应过来,也端起酒杯,等她站起来卫勉已经先干为敬了,看他仰去脖酒就空了,籽言也赶紧干了,快到连舌头都没过,直接飞进嗓子去了!
“公子好酒量!”一声起,又有人站了起来,“在下孟姜,感激公子相救梁王义举,且满饮此杯!”没等籽言说一个不字人家已经杯无寸酒了,她一个头两个大,刚开始节奏不是挺好的,所有人都对着梁王,怎么敬着敬着都跑自己这来了,这救人一命的善意之举怎么感觉捅了马蜂窝一样!碍着人家酒杯挂空,总不能驳了面子便又喝完一杯。
也就是这杯下去,接下来的敬酒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没玩没了了!而且敬酒词都差不多,像是之前就对好的,又像是没话可说就把前面人的说词再拿来客套一番,都是籽言如何如何英勇,当初于密林中如何如何不顾一己安危而施以援手,把她吹捧得天花乱坠,要是换做平常,别人把她当英雄她能快活好几天,可现在别人要夸她她就得喝酒这就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了!
哈哈哈哈……台下一阵笑,又有人端杯而起,再看籽言手中的酒杯,已然满杯!籽言对身后抱着酒壶子的人一阵挤眉弄眼,心说今儿要是倒在这明儿就把他塞酒罐子里去!
“都说无人能比行军打仗的人最更能喝酒,酒烈人更烈,今日可算见识到了,公子身量轻轻,看似翩翩一身,这酒量倒是不差!我看可与我们军中第一酒鬼相媲了!”说着,目光落在对面一人身上。
“那可未必!”被称作酒鬼的人这么一激果然站了起来说:“喝来喝去都是指缝小的杯,有何意思!来人,拿大碗来!承蒙抬举,今日我周冲就给大家助助兴!”等人把碗放到籽言手上后,自己则抄起身后的酒坛子抱在怀里,溢出的酒洒到地上,满满一罐!“我周冲是个粗人,一介武夫不懂卫勉和孟姜那两个老家伙的说套,我在梁王麾下,随他征战沙场多年,这酒场亦如战场,全没有退缩的道理,且大家都知道我周冲嗜酒如命,爱以酒会友,既然说不了什么我就先干为敬,算我周某人交了公子这么个朋友!”说完昂脖子咕咚几声,酒顺着他的胡茬子脖子哗哗往下淌,没一会整坛酒就空了,他一抹嘴,湿透的袖管子都往下滴酒。
面对满堂喝彩,籽言看傻了眼,那可是整整一坛啊……不要钱也用不着这样玩命吧?这不是摆明要往死里灌啊!这里这么多人,自己又是站在桌前,梁王就在旁边,周冲正对面,现下更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想推都推不了!籽言不想喝,寻思找人求救,她斜眼瞄了下黄修,黄修垂下眼皮清了清嗓子后把脸换个方向,籽言气得瞪眼,转而又看了看身边的梁王,他压根就没理籽言。
都是些什么人!籽言差点就要蹦起来,刚才还一口一个英雄把自己吹捧得天花乱坠,现在就撂她一人挡酒,心中不免气堵,看这架势反正是不打算让自己竖着出营帐索性豁出去了,心想不就是一坛子酒么,喝就是!横竖总得倒一个出去!
没等籽言端起来喝,周冲嚷嚷起来,说她这杯酒喝慢了,要重新喝过。
籽言嫌倒酒的人手脚慢,自己率先干了三大碗,然后抄起坛子对着周冲狂饮,喝完一坛又拎起两坛,一坛扔给周冲,一坛自己起了盖子。
两人撞了声坛子开始对喝!
刹那间,帐中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伏!
连续喝了太多烈酒,籽言的脸颊上已经泛起红晕,她把空掉的坛子给周冲看,看到同自己一样的籽言有些头大,但看到她脸泛红光以为要醉了不禁兴奋起来,“看吧看吧!书生就是书生!这才哪到哪,脸都红了,哈哈哈!”
籽言笑了笑,正好也觉得热,于是不慌不忙地端起凉茶迎头浇下,淡定地擦干水渍后,脸上的红晕很快消了下去,她招招手,很快又两坛酒摆了上来。
这会帐里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玩得有些过火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吱声了。
“这……这小子是有点功夫的,不会趁机把酒逼出来了吧!”周冲不依不饶起来。
梁王笑语,没有。
有梁王帮腔,周冲显然不服,他酒鬼的名号岂是浪得虚名?要是今日不把她喝下去明日这称号岂不是要易主了,那怎么成!于是他命人去自己的帐中取来了很久以前收缴的酒。
见到这酒上来,黄修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抖了抖,不知道该不该阻止的他装模样地端起杯子望向梁王,此时梁王脸上也没有方才的笑容了,渐渐挂上青色,虽然板着脸,却好像暂时没有叫停的意思。
所有人都注意到梁王突然静下来的神色,唯独周冲在那里得意洋洋。
因此酒正名作鬼酒,多年前从青龙流窜的叛军手中收缴的,知道这东西宝贝且极为难得,加之酿制技艺失传,一直舍不得喝,眼下遇到对手了不拿出看家宝贝显然镇不住场面了。
梁王了解周冲脾性,他是粗人,一旦犟脾气上来一时半会没人拉的住,现在动真格的了怕搭上籽言一条命欲制止,这回倒是籽言淡定了,给他的眼神瞬间明了,于是会心一笑,不语,退去脸上青色,恢复淡然笑意继续浅辄。
鬼酒,她搞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