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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艳

无艳

他们说我是救世主,但我只是一个女人。

院子里栽的木芙蓉又落了一季,凉风瑟瑟,萧索一处风景。我打小怕寒,便回屋披了一件风衣。花姨让我去邻屋点算一下这半年来的收支银钱,我捻眉翻看着细细密密的账目,不觉有些犯愁。

今年恐怕是没钱再买冬衣了。我望着将要落尽的木芙蓉,怔一怔神,回屋挪出了许久未用的织机。机面上覆了薄薄的尘,木头做的架子,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雕几样流畅的花纹。这是娘入土前留给我的,先前家里头没什么钱,这台织机是她用了一辈子的东西。

“花姨,”我捻着衣角擦去机面上的灰,“咱家的棉还有多少?”

“怎么?”花姨从厨房走出来,“今年置不了冬衣了?”我朝她点点头,从门外搬来木椅,坐在织机前。“先不急着,”花姨摆摆手,“你先去钱家帮我带些鸡蛋,钱不慌给,先跟他赊一个账。”

我紧一紧身上的风衣,接过花姨递来的竹篮,朝她弯弯眼睛。“我走了。”风衣围得很高,我将脸埋进风衣里,闷声道,“我很快回来。”

“死丫头别贪玩。”她笑着回了厨房。

我常常觉得一个人行走其实是一桩十分惬意的事情。习惯了孤独的人,大约都会有这样的感触。外面并没有那么凉,北方的天气,一季一季变化得飞快。风里忽而传来一阵浓郁的桂香,我抬起头,不远处就是钱家。穿着长衫的钱叔正站在门前,面前停着一辆马车,他抬起脚,似乎要上去。

“钱叔——”我急忙跑过去,扯下围脸的风衣,“钱叔等一下——”他停下上车的动作,循着声音看向我,等着我跑过去。

“钱叔……”我跑到他面前,大口喘着气,“花姨……花姨叫我来拿鸡蛋。”

“拿?不给钱么?”钱叔淡淡瞧我一眼。

“不……不是,花姨说……”我心里发憷,早先想好的说辞讲得磕磕巴巴。

“赊账是吧。”钱叔拿出钥匙来,摸上刚刚锁上的铜锁。“谢谢钱叔!”我一脸感激。钱叔推开门,声音不咸不淡,“把脸围好了,别吓跑……”身后的马忽然鸣了几声,他扭过头去,“等会儿,马上就上去!”

我默默地将风衣系紧,有些好奇地向身后望去,马上的车夫瞧我一眼,又不耐地移开了眼睛。钱叔捻着手从红木柜台里挑出十个顶大的鸡蛋,“拿好,摔碎了别来找我。”我心中发暖道:“谢谢钱叔!”他瞥我一眼道:“五文钱,这个月月底前交……”门外马车上的车夫催得狠了,我退出门,他重新合上木门,再不看我一眼,直径上了车。

枣红色的马儿扬了蹄子跑远去,落下一片浮灰。我将脸埋进风衣高高的领子里,拎着一小篮子鸡蛋一晃一晃地往回跑。

向前小几步的地方是一条偏僻的小路,花木葱茏处忽然冲出一个冒失的少年,银白色的袖边又宽又大,一挥手便将我手中的竹篮子掀得老远。

耳边传来什么东西粉碎的声音,我张皇一看,竹篮扣在地上,粘稠的蛋黄蛋清淌了一地,像浓墨点水一样漫开。

“你谁啊!”我拧紧了眉,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把抓住将要跑开的少年。

“本少……我在逮兔子呢,关你什么事儿!”少年被我拽得停下步子,竖着眉毛瞪我。我瞧他摔了我的鸡蛋还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终于大怒,指着前方淌了一地的液体:“混账你赔我鸡蛋!”

他似是被我吼得有些发愣,直瞅了我半晌,才缓过来神,扭头看看地上的狼藉:“哦……不就几个蛋嘛。”

“你下啊!”我怒极,不由猛一抬头,原本竖得高高的风衣领子便落了下去,露出我一张生得令人不敢恭维的面皮。那少年看了一眼,终是彻底懵了。

“你……你你你……”他睁圆了眼睛,半响磕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自觉失态,连忙重竖起风衣的领子来,并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是不是很丑?”我听着头顶上少年难以置信的吸气声,淡淡问他。我想过,其实他答什么都好,我知道自己生得丑,没人稀罕的。长得这么大了,白眼冷嘲的人多了去,早也都习了惯。

但我埋着头,声音闷得沾了水汽时,他伸出手来,缓缓抬起我的脸。他手上有薄薄的茧子,抚在我脸上并不多舒服,却温暖得不像话。

“你的眼睛,很像一片海呢。”

花影叶影,季候匆忙间,岁月那么冗长。

“海是什么?”我愣愣地问了句。他笑,我方细细瞧他的模样,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样子,却眉眼清俊,温和得安心。

“那是一样很美的东西,我没见过,但你眼睛里有。”他说这话时,我瞧见他眼睛在一瞬掠过很多东西。比如,比如,寒山上迎风而绽的花,荷塘里围莲而绕的鱼,三月的风,秋海棠的碎屑。

“你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眼睛里有?”我抬头看他,眼睛发亮。他顿了顿:“很安静,很深。我爹说那就是海。”

我从来没听过这些话。

“无盐邑离海很近的,往东边去,”他偏了偏脸,“你要是想看的话。”我淡淡应一声,将话题转回来:“赔我鸡蛋。”

他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僵:“我……你等等,我家老头马上就来。”他转回身,一扫方才温文雅尔的模样,圈起手掌靠在嘴边:“老头子——”繁花掩映的青石板上不消多时便跑出来一个人,穿着灰色长衫,却是个年轻书生的模样。他看着少年,一脸毕恭毕敬的神情:“怎么了?”少年扭头看着那书生,手指向我:“老头……师父啊,我刚刚把她鸡蛋打碎了,你去家里拿一些赔给她吧。”那书生瞧我一眼,眼里诧异的神色像惊雷一样炸起,随后又湮灭了去。他恭恭敬敬地朝少年点一点头,转身便去了。我瞧着他的背影,重新竖起风衣高高的领子。

那书生拎着一篮鸡蛋赶过来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篮子是新的,一看便是上好的木料,里面的鸡蛋堆得差不多冒了尖儿,远不止十个。我厚着脸皮接过来,心道这少年应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交集少一些才为妙。

风中传来什么花香什么叶子的味道,像绸缎一般绊住我的脚步。我转身走了不过两步,终于站住。我转回身望着少年,眼睛露出风衣的领子,弯得像虹:“你叫什么?”

他歪歪头,衣服上银白色的面料发着亮。他笑一笑,声音像雨天穿透石墙的水。

“伯灵。”

花姨说无盐邑到了夏天,就会从海边吹来很潮的风,润泽一个季候。

我那时尚不知道,这一次遇见,竟教我爱上一个季节。

家中的光景愈发衰败,账目上的银钱进少出多。我寻思着到外头寻一个事情做,赚一些钱。同花姨商量后,她教我去钱叔的酒馆打下手。

钱叔的酒馆既是馆子又卖杂货,挺大一间。我战战兢兢走进去,钱叔正在低头瞧着账本,长长的指甲划着竹简,眉毛挑得老高。我靠前去,斟酌良久,道:“钱叔……”他抬一抬眼:“干什么?”我说我要到他店里做工,他便停了划账目的指甲:“念过书么?”“念过。”我有了一些自信,熟料他淡淡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样……”他续道,“会做事么?”“会的!”我急道。钱叔发出一声长长的鼻音,道:“我瞧你人到挺谦恭,就是这模样……”他叹一口气,扭头朝后屋喊:“阿阿——阿亮!你把这个丫头带去厨房打杂。”

后屋转出来一个人,很憨厚老实的面相,他领我去了后厨,交代我一些不大重的活,我便在钱叔的馆子里做起了长工。给的银钱不多,却足够维持生计。

后来日子安稳许久,季节换了几番。东边的海风再一次润过无盐邑的时候,齐威王驾崩。

后来新皇登基,我行了及笄大礼。我依然在钱家酒馆做工。新皇号齐宣王,日子久了,听闻他远不如他的父亲明德,好酒色且不会治理国家。我在店中端送茶水时偶尔听人说到这些,也只是听着,从来不敢多嘴。

后来我遇到一个人。

那一日暮色西坠,酒馆将要打烊,客人都散得差不多。我闲坐在柜台上,遮脸的围布沾了油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也不回头,懒懒叫一声:“打烊了客官明儿再来。”耳边却没传来回话,只听闻木杖击地的声音。我一回头,瞧见一个先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黎色长衫,拄着双拐,很艰难地走过来。

“我是孙膑。”

我心想这应该是与钱叔熟识的人,便从柜台上下来,转去里屋喊钱叔。孙膑就站在那里,黎色的身影逆着光,周身晕染着一种我生平所未见过的气度。

他是孙膑。

钱叔与孙膑像是熟识的,那日后,孙膑便在店中住了下来。我不是怕生的人,然而我每次瞧见孙膑都会从心中生出一种敬畏来,尽管他常常笑容满面。平日里我尊称他孙先生,后来我与他熟识,他常常教我识字,有时也教我兵法。我了解到他的双腿是被用了刑,剔去了膝盖,但每每当我问到是谁做的,他都闭口不谈。

听人说赵军已经攻到甄邑,我才恍然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猛急。孙膑在店中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几天都见不到人。这时我就问钱叔:“孙先生去哪里了呢?”钱叔常常当作没听到,难得心情颇好便会回我:“齐王无道,孙先生是上天降下大任务的人嘞。”

那时候我二十岁,是无盐邑有名的丑女,没有人向我提亲。钱叔偶尔会侃我:“你要在我的酒馆里赖一辈子么?”他说这话时总是在笑,但我看见他眼睛里的认真。

快了,快了,一辈子而已。

孙膑最后一次来到店里时,已经憔悴了许多,鬓角生了银丝,却依然梳得一丝不苟。店里打了烊,钱叔开了他埋在后屋的陈酿,与孙膑畅饮。酒喝多了便容易说胡话,我坐在柜台上看着两人,他们喝得脸上通红,笑得很开怀。但眼睛里的辛酸苍老我不会看错的,不会的。

“宣王此番大创了燕国,却落下一个祸根,日后它燕国翻身也未必不能!”酒到酣处,孙膑忽然变了脸,站起来,痛心疾首的模样。钱叔不做声,只是为他添酒。我知道孙膑说的事情,前些日子听闻齐王拿下了燕国都城,差点将燕国灭国。本来是一桩好消息,但我却很是担忧。如今听闻孙膑的这一番说辞,倒是所见略同。

“宣王真是糊涂!”孙膑摇摇头,脸涨得通红,“你晓得他不支持合纵会造成什么后果吗!”钱叔喝一口酒:“我不过一个店家,不懂什么政事的。”

“秦国会愈发强盛,日子久了便会导致诸国都无法抗衡,”我缓缓道,“齐王目光短浅,不识大体,容易酿成大祸。”

酒正喝得尽兴的孙膑猛地转过头来,遮脸的围布围住我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我直视着他。

我知道说这句话的后果。

“你说说,”孙膑顿了许久,笑了笑,我瞧见他眼中全无笑意,亦没有半分醉意,“宣王还有什么过错?”

我心中一凉,连忙跳下柜台,张皇地垂下头:“无艳不敢妄加批判。”头顶上很久没有声音,孙膑不说话,钱叔也沉默着。无话间,我蓦然听见一声叹息。

“你很聪明,不该留在这里。”我茫然抬起头,他走到我面前,眉眼带笑,好像有什么法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愿不愿意跟他走?从此不再留于狭小的钱家酒馆,埋没了这一辈子。

我看见自己点头。

有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是不是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一辈子。

夜里我没有睡好,烛灯点了一夜。从前我算是个吝啬的人,从不会点这么久的灯,从前,从前。我抬头望向铜镜,笑道这么多年来,我唯一不变的只有我的容貌。人们说貌似无盐,说的是我。在酒馆做工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却成了一桩为数不多的幸事,钱叔为人脸酸心热,讲话不顾人,但行事却处处顾着我,从不让我做重活。我得以有许多闲暇时间来学些东西,我不好女红,书诗礼乐。我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用来修炼气质的,我既然模样没生好,要气质也自然无用。我自小便喜欢念书,自孙膑来到之后,我跟着他其实学了不少东西。政治,军事,人世。

无盐邑是留不住我的。我不是自命不凡,我只是时常有这种想法,使我每当在酒馆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时,不至于被深深的卑微窒息。其实每个人的一辈子都有几个不顾一切的契机,都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我遇见了孙膑。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倘若我说不呢。

天色泛白的时候我简单收拾好行李,没有惊动花姨和九香,独自去了酒馆。无盐邑今年的夏季不如往年那般干热,天亮得早,记忆里似乎对夏季有一份格外的温存,是因为什么呢?我停住脚步,轻轻叩响酒馆的木门。

钱叔也一夜未睡,这是我不曾想到的。我瞧一瞧天色,大约是辰时,有些恼自个儿来得太早,闲着无事。我如以往一般坐在柜台上,二十来岁了,依然似个孩子。钱叔靠在门边,我瞧见他眼睛里的血丝,像盘虬卧龙的树根。一瞬间我有些想笑,笑意到了嘴边,却撇了下去。

“钱叔。”我轻声道。一辈子那么长,我只走过了一点点,只记住了四个人。花姨,钱叔,孙膑,还有一个很久以前的少年。

一个人教我成长,一个人教我生存,一个人教我上进,还有一个少年,教我爱上一个夏天。

钱叔站在暗处,烛灯点在几案上,摇摇欲灭的模样。半响,他叹一口气:“要走咯,一个一个的。”

有什么话好像哽在肺里,酸得难受。耳边又传来苍老的声音,对啊,老了:“你刚来我店里时,我问你会不会识字。那时候你说你会,我便知道你是留不久的丫头,”他笑笑,“熟不想你这一留,就留了十年。”

“女子无才便是德啊!”他感慨道,“你若什么都不会,闷声一辈子,倒也不会有什么大祸。可你偏偏是那么机灵的丫头,愿意跟着孙膑。你不晓得要吃多少苦,上天降下来的担子也要落一份到你肩上的。”

“孙先生,是要救世的人啊。”

“钱叔,”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自个儿有主张的。”“我知道,”钱叔摇摇头,“不然你昨儿个怎么会说出那番话。”我不做声,他亦顿了许久,“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多少年了看着你长这么大……年轻人嘛总喜欢往外头跑,”他难得笑得格外祥和,“到时候想家了就知道回来了。”

“你是要成大器的人,无盐邑留不住你的。但是你自己选的路,你一定要走完。”末了,钱叔这样说。我抿出一个笑,走上前去,拔下头发上的银簪子,搁到他手里:“承蒙您照顾多年。”他别过头去,握着银簪的手用力得发狠,好像握着他自己的命。

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发着光。

一年年过得那么快,几个时辰也像水一样流。身后有拐杖击地的声音,我缓缓转身,孙膑走过来,黎色的身影逆着烛光,像一个神明。

“走吧。”

我偏头看向窗外,天亮了。

记忆中好像是头一回坐上颠簸的马车,风落在两旁,谦卑而安静。孙膑说我们要去临淄,大齐的都城。

我从前在酒馆那样小的地方听不到什么新鲜事情,跟了孙膑以后,恍若走遍了七国。孙膑是我在齐国这片方圆不过千里的土地上,生平所见过的抱负最深,学问最渊的人。他看得清天下的局势。无盐邑离临淄算是远的,在马车中颠簸的这几日,孙膑同我说了以往含糊其辞的事情。比如他的来历,他腿上的伤。

孙膑原先不叫孙膑,是因为受了膑刑才改的名。他的同窗庞涓因为嫉妒他的才华而陷害于他,孙膑便逃奔来了齐国。他说起这些事情来脸上也带着笑,几句话带过几十年的悲喜,事不关己。

几日来孙膑同我讲的最多的是七国的状态,七国的君王。有昏庸的如齐国,也有英明的如秦国。我常常听得很仔细,但听久了也迷糊,靠在窗边沉着眼皮。然而我平静了那么久的心境终于被破开的那一日,是马车到了都城。

那时候临淄近得看得见,繁华的城,熙攘的人。孙膑像是从前来过临淄,靠在车窗的另一侧,没有瞧见城门般的,仍旧淡淡对我讲着政事兵法,治国之道。我心里腻,便少有地打断他:“前面便是临淄么?”“是啊,大齐的都城,我还叫伯灵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了。”他的治国之道只说到一半,有些不满的样子。

伯灵?我听见自己声音变了调:“哪个伯灵?”

“我从前叫做伯灵,后来受过膑刑了才改名叫的孙膑,”他瞧我怔愣的神情,又道,“这个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不晓得倒也正常……怎么,你以前见过我么?”

我却恍若五雷轰顶。

伯灵,伯灵,我以前竟从不知道眼前这个改变我命运的人,叫的是伯灵。

十年以前,很久以前,那个教我爱上夏季的少年。

我自小同花姨一起生活,同九香一样,都是她收养去的孩子。花姨说她生下来就有不能生育的疾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花姨一辈子便都没有嫁出去。她模样生得周周正正,不像我一般陋颜,然而花姨总希望我能够嫁出去,能寻个好人家,相夫教子。

痴人说梦的。

于是花姨常常会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好给我去说亲。幸而我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从未向花姨提过这桩事,不提罢,其实是因为没有找到那个人。

但是后来又遇到了什么人?

教我知道海,很深,很安静。他说那是我的眼睛。

海是什么呢。我没有问过孙膑,尽管我晓得他学识渊博。但我的海跟他是不一样的,不一样。

那个人在记忆里是银白色的,他挥手掀翻我竹篮的瞬间,我记下他的名字。

我记下他的名字,我忘了他的样子。

“你叫什么?”

“伯灵。”

我怎么敢忘,雨水穿石的声音,神明一样的眉目。教我爱上海风,爱上所有夏季。

孙膑说他是伯灵。

那个见过我的模样,依然笑意盈盈的银白少年。

临淄比无盐邑的确是繁华太多,我在孙膑的收的竹简中看过大齐的地图,临淄,离海很近。

于是我又开始盼着临淄的夏季。

马车从无盐邑行到临淄用了几日,我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离开了无盐,离开一些人,某个酒馆。行路的几日尚且没有这样踽踽独行的感觉,只因为身旁有个孙膑,一个我熟悉的人。

但又不只是熟悉。

从前我不很爱走神的,来了繁华的地方却生了这个毛病。大约是贱命,习惯了下等事物,见不得好东西。孙膑租了一家客栈,两个单间,住了几日,只觉得十分安稳。安稳,安稳得怪异。

孙膑每日里悠闲自得,看书时看书,练字时练字,偶尔还抚一抚琴。

好像忘了当初来临淄的初衷。

我心中不安,起先常常会问孙膑来临淄的目的,他却每每用治国之道搪塞过去。我想起他当初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怕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要去涉足风云,此番我答应了一场不知目的的旅程,却是大意了。

于是又想起来走前钱叔说过的话了。“孙先生,是要救世的人啊。”

我反而不希望这样。从前那个少年,变得太多了。

孙膑大约是不愿让我知道什么事情的,他只是说在做大事前总要放松一回,蓄足精力,故而这样轻松。我不知晓他说的大事为何,对于这个在临淄唯一让我感到熟悉的人,我却难以信任。孙膑常常爱笑,但从不用眼睛。但他从前并不这样。

连着几日的安稳日子让我心里愈发不安,孙膑虽说这是做大事前的安神,但他每每瞧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

像是在看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我从不相信孙膑。这是我从前在酒馆,冷眼观世事,磨砺出来的本能。

就算他是伯灵。

孙膑常将我叫去房中,与我讲政治治国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日子还是一样安稳,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笼罩着我,压抑得紧,像是一种使命。有人说暴风雨来临以前,总要有一片宁静,我在等它过去。

后来我终于等到那一天。

那一晚月明风清,是个好天气。孙膑叫我去房中,我端着听治国之道的心思去了,却不见他案上似从前一样摆着大把书简,只一豆暖灯,轻轻地晃。他神色淡然,脸上带着同以往一样的笑。孙膑常常爱笑,但从不用眼睛。我从未在他眼睛里看过笑意。

我觉得我算是个聪明人,见这样的一番形容,心头便凝起来。来了,来了。

“现如今,七国中最强的是谁?”他像以往讲道理一般地挑起话头,我望了他许久,并没有回话。他看我一眼,“自然是秦国。我疑心秦国有要吞并六国的野心,如今大齐势头不好,齐王不够英明……”他顿一顿,指尖敲着案边,“他需要一个能辅佐他的人。”

“不是有一个淳于髡么,你说他是个贤臣。”我隐隐知晓了他要做什么,终于开口。孙膑低声笑了笑:“哪个朝代没有贤臣呢?”我怔一怔:“你要做什么?”他续道:“古来灭国的原因,大部分祸出后宫,倘若君王的后宫有一个聪明贤良的女人……”他看着我,“国家总不至于太过衰落。”

我恍惚了一瞬,听闻他的声音再度传来:“你之前常常问我来临淄的目的为何,便是这个。”

很久以前的少年长大了。变得陌生而不会笑,淡漠而圆滑。我早已不认得他。

他也一定忘了海是什么东西。

“你要我怎么做呢,孙先生。”我笑了笑,声音里填满仓皇。孙膑望着手边的茶水,眼睛低了半响:“若想要一个国家起死回生,总要有几个愿意牺牲的人。”他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融进眼睛里,“无艳,你才是大齐的救世主。”

“你的名字会被记入史册,名垂千古。”

“孙膑。”我打断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无艳明日就进宫。”我站起来,转身离开,脸上的围布盖住我的表情。“我会留在大齐的君王身边,白头终老。”做那个救世的人。

身后仿佛传来极低的声音。“当初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其实是给你一个选择。你既然答应了,就应该要料到这个结果。路是你自己选的……”我远远地望着他,烛火在他身侧摇曳,孙膑眉眼清俊,黎色的身影逆着光,像一个神明。

似曾相识的场景。

对了,神明。

他是神明,所以他可以安排我的命运。有时候一个人的一句话,的确可以改变另一个人的一辈子。

因为那个人是神明。

从前钱叔很少同我说起孙膑,每每提起都是一些赞美的说辞。他说孙膑以天下为己任,心怀抱负,有担当,是要去救世的人。

但他说我才是大齐的救世主。

孙膑的确是一个好人,心怀天下,慈悲万物。但他不会可怜我。我只是枚棋子,是他慈悲天下的刀。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倘若我说不呢。

“钟离春者,齐无盐邑之女,齐威王之后也。……行嫁不售,自谒宣王,举手拊膝曰:‘殆哉!殆哉!’曰:‘今王之国,西有衡秦之患,南有强楚之雠,外有二国之难,一旦山陵崩弛,社稷不安,此一殆也。渐台五重,万人罢极,此二殆也。贤者伏匿于山林,谄谀者强于左右,此三殆也。饮酒沉湎,以夜继昼,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秉国家之政,此四殆也。”——《列女传》

齐宣王八年,杀王后,后立钟无艳为后。

齐宣王十八年,皇后钟无艳,谋上未遂,自尽狱中。

他们说将死的人,会想起许多事情。我垂下头,端起手边的毒汤,终于在夏迎春的注视下大口喝了起来。

第一口,有什么东西从眼中落到碗里,咸得发苦。

第二口,我瞧见冗长的时光破尘而来,滚滚漫天。花间叶影里,少女少年的眉眼模糊得看不清。

“你的眼睛,很像一片海呢。”花香馥郁,叶色落青。真的少年,如玉的眉眼。

那时候的说者无心,听者却记了一辈子。

“海是什么?”我阖上眼睛,少年看着我,笑着离去。

他那个样子很好看。

手中的碗跌到地上,激起一片浮灰。我跌进一个梦里。没有光,没有时间,没有花与叶影。我似乎瞧见海,那是一大片很美的东西。有人说,那是我的眼睛。

我叫无艳,艳啊,就是美的意思。美的东西有很多,比如喜欢,又比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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