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姜生】
冬凉初起的清晓总是泛着袅袅雾气。朦胧里的叶子,泛着微黄的边角,却也还念着秋季的温凉。
这样的晨,风过案上,凉一壶滚烫的梨花白佳酿,一个人静静地酌,微寒的思绪里,便会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她在他梁上藏匿的第七日。正是秋末时,晚间他照例研墨练字,同时第七回用余光注意着梁上,那位藏身方法拙劣的女子。
本可以装作不知,一直这样同她耗到第八日。只是那晚他写字正入神,墨迹缓缓时,极清晰地听闻梁上传来一声肚饿时的咕鸣,以及某人毫不做贼心虚的叹息。
于是忍无可忍地搁下笔。
“姑娘你可是迷路了,才不慎误入我家府邸的。”他转身仰头,话里凉凉嘲讽,直视梁上阴影里的人。
却也给了她一个滑稽的台阶可下。
阴影处的身影明显一僵,随即偏了偏脸望向四方,似乎在确定他方才那句话不是在对别人说的,沉思片刻,突然翻身下了他家房梁。
高高的阴影里遽尔落下一团白影,姣好的模样,广袖长袍,头发也不束。若不是这几日偏房里小佛前的贡品离奇失踪,他都要以为这女子真的是迷了路才误入他家府邸的。
她在他身前站定,头低得深深,他垂头看去,却隐约瞧见她眼梢的笑意。
于是十分恼火。想起几日来装作不知她在梁上,还怕她挨饿,故意将小佛前的贡品备得丰盛。结果这家伙不但没有做贼的心虚,连一点点感激之意都没有吗?
眼光凉凉地落在她头顶,正要发作,她却软软道:“公子这话说的,小女子之所以藏在公子梁上,不过是,不过是……”
待他瞧见白光一闪反射性地仰头避开时,长剑尖指着他的喉咙,错开两寸,露出她意味不明的眼睛。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底气十足的声音,微微仰头,故作高深的眼睛里匿着一些稚嫩的倔强。他毫不慌乱地瞧着,身子向后翻折,光影微闪,衣袂缭乱间,他已在她身后。墨发妥帖,青衣平整,抬手握住她僵住的手,含笑的声音淡淡:“剑是这么握的。”
他问她是什么人,来自哪里,目的是什么。原本不过是随意问问,不指望她回答,不料这姑娘立刻抬头,背书一般流利地句子从她口里吐出:“小女子来自长刀阁,代号亡刀,奉家主之命在你梁上潜伏,只为取你性命。”
犹记得那日烛火微漾,室中一片死寂,长剑上淡定的白光映着他不淡定的表情。半晌,他缓缓道:“长刀阁,为什么会用剑……姑娘你,其实,只是来偷东西的吧?”
垂头看她渐渐窘迫发红的脸,原本该有些笑意,却一点点沉静。三年前西南宴王兵变,引发战乱,又逢大旱,难民大批北迁。无家无钱的平民漂至异乡,生路渺茫,大部分心一横便做了山匪。以致于安城以北这一片山匪成群,为非作歹,各级官员愁得心焦。
念及此处,他心头一动,细细瞧这女子。年纪尚轻,阅历浅薄,涉世未深。脸颊削瘦,面色苍白,握剑的手劲也不足,大约是餐不果腹的日子过了许久。
是山匪吧。这样的条件去做山匪,要么是跟从父母,要么是北迁途中父母双亡,不得已才做了山匪。
他放下制住她的手,瞧着她涨红的脸,目光落及她的白衣,忽然心中有了答案。于是捏捏她的袖角,怜惜般地叹了一声。
“姑娘家不适合做山匪,你既然一个人孤苦漂泊,不如留下来,给我做事情。”
他也不晓得那一日他究竟是如何想的。一句话告诉她,他明白她的处境和遭遇,愿意收留她。
以至于很久以后,暖光微漾的某一日,童仆装扮的她从花木间抬头看他,缓缓笑开:“你记不记得我在梁上被你发现的那一日?你说你要收留我。”
“那时候我觉得,你是我从前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方圆处唯一的仙。”
“而我是最虔诚的信徒。”
那时候她在他家中住了半年,日日在他药馆里打着下手。药香养人,在数着当归柴胡五味子的时岁里,她束起起长发。最初苍白消瘦的脸颊日渐红润,讨人喜欢。
初来药馆时她十六岁,怯怯地怕生,却只敢对他一人肆无忌惮。一如当初从梁上被他叫下时,在他那样严肃的目光下还敢偷偷地笑。为了给双亲守孝,她也仍旧穿着白衣。他总唤她丫头,只是有一日忽然想起来,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仔细想一想,说她爹娘从来只唤她阿妞。
于是失笑,“你是姑娘,不能叫那样的名字。”明明不过是随口问问,却忽然想要自作主张,竟然有几分欣然道:“你叫姬言好不好,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然后抬眼,看她在柜台后傻傻看他,身后是装药材的大柜,齐齐整整,恍若有看得见的暗香,她站在那里,眼眸发亮。
他忽然避开那样的眼睛。
彼美淑姬,可与晤言,那是他的私心。正如同当日心念一动决定收留她,不过是因为那样相似的眉目。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也不配做她心里虔诚信仰的神。
而她依旧每一日开心地忙忙碌碌,笨手笨脚地搞砸许多小事而后偷偷笑着被他训斥。她喜欢药馆的那些药材的淡淡药香,却又总将它们认错,好心递给她草药书籍教她识别,却嫌啰嗦,不愿细看。偶尔她也会愧疚自己的行为,夜间拿着本草纲目研习却睡得昏头。然后第二日早晨,束起长发,白衣楚楚,拿着扫帚清扫院落,在落叶或轻尘里看见他时,怔一怔,然后缓缓笑开。
她的性情一直很较别人特别一些。招待客人或病人时懂事明礼,分寸得当,稳重乖巧地令他吃惊。面对他时却全然像变了一个人,虽一心一意地对他好,却任性娇蛮,常常不讲道理,教他头痛。有时明明是她理亏,做错了事情被他训斥时,还不服气地撅着嘴,孩子似地赌气。
她似乎是把他当作亲人的。有一年冬日雪下得极猛,一个妇人慌慌张张地来药馆请他上门替家主急诊,他走得急,衣衫尚且单薄便随着妇人一头扎进大雪。妇人的家主得的是急病,他忙忙碌碌从傍晚直到深夜。回去后风雪小了很多,他疲惫地缓步往家里走,苦笑着在凉风里瑟瑟发抖,正觉艰辛时,忽瞧见不远处一团人影。
白衣融进雪里,凉风里瑟瑟举着没什么用的纸伞,脸冻得苍白,为了取暖在原地跳来跳去,乌发随着乱飞,远远看着十分滑稽。
他忽然停了步子。十步外的距离,看着她不安分的样子,侧颜对着他,落雪的眼睫,鬓上染一层薄霜,上下翻飞,如料峭寒风里振翅而飞的雪鸟。忽而觉察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清凌凌的眼睛里爆出不加掩饰的欣喜,招摇着纸伞,小跑着便向他冲过来。
他瞪着眼睛看她,想问她为什么跑出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怎么跑出来的。情绪翻涌间忘记说话,看得她渐渐没有了雀跃的神色,认错般地低下头去。他回神,忽然失语,望她一会,废话般地问一句:“冷不冷?”
她邀功似的拼命点头,举着纸伞罩住两个人,笑得眼睛弯弯:“我来接你,你高不高兴?”又低下脸,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去了哪一家,所以就赌了一把。我想半夜三更也不会有什么人,就算我迷路了,天地那么宽,你肯定一眼就能看见我,然后就会来找我,我就可以把你接回家啦。我很聪明,对不对?”
他哭笑不得,垂眼对上她明媚的眸子,笑意飞扬的样子,让他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却僵在半空,在她微微疑惑的眼神中,尴尬又多余地拍拍她头上的雪。
“回去吧。”他温暖而无奈地低头,寻上她的手,握住,牵着向前走,像牵着一个孩子。
那段长长的路,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纸伞,明明被他牵着,却口口声声说要带他回家。风雪寒凉,淡淡笑着听她在耳侧叽叽喳喳,突然甘愿把心放下。
那日回到药馆他便觉得头重脚轻,疲惫地吩咐她几句便沉沉睡去。朦胧里总听见轻手翻书的声音,缓缓转醒,后半夜的时辰,看她伏在案上翻着草药书籍,脸侧一豆灯火悠悠长明。
看他睁眼,便急燎燎地过来。抬手想抚他额头试温度,半空里却收了手,背到身后,有些少见地露出羞赧神情:“你还有没有发热了?我查了书,柴胡可以治风寒的,小间里正在熬药,等下给你端过来。”她顿一顿,错开望着他的眼睛,脸色缓缓发红,“但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喝……”
她在他气弱的笑声里仓皇逃去小间,行走的气流带地烛火摇曳。小窗外四角的天幕里露出些鱼肚的灰白,他闭上眼睛,任由空气中有些焦糊的柴胡香缓缓盈满,扯带出一大片黏腻冗长的温暖。
她一直对他那么好,好到将心挖空,只放他一人进去填补。她一直在用她自己笨拙的方式表达她的用心,明明是吃不起苦头的姑娘,却自以为是地想要保护他。正如那日在风雪里傻傻地举起纸伞,眉眼飞扬,企图为他遮挡世间炎凉。
而他何其残忍,竟敢辜负那样的喜欢。
最不能忆及的,十月京都,红枫如火。他再一次将目光凉凉放至案上大红喜贴,风过小院,缓缓转落一树红叶。天域国风俗,王族女出嫁,需请各方名医祈福。他望着那花嫁喜帖,红纸烫金的楷字,一笔一横,写的是心上的女子。
遇上姬言时他二十一岁,此前的岁月,被他放在心口的是另一个女子。齐候之女,孟庄。
初遇孟庄的那一年花开宫城,他尚且年少,随父亲进宫参拜。沿着白玉台阶拾级而上,走上最后一级,管事的公公佛尘一掀,他忙学着父亲,缓缓抬头。
金碧辉煌的宫廷,暖香萦绕。明黄衣袍的天子身旁站着一个女子,妃色宫群,看见他们时微微颔首,步摇落在耳侧,长眉美目里敛着淡淡庄严。她转身向皇上福礼退去,举手投足间,是他生平仅见的从容大气。
螓首蛾眉,风华绝代,人们说的是孟庄。齐候的长女,才貌无双,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
而后一年年盼望着花开宫城的季候,他得以随父入宫,在花木琳琅中,寻一眼她宫群端庄的样子。
十七岁时父亲病逝,他继承父亲的医术,名动京都。他在那迤逦宫墙外思慕孟庄十年,到头来不过是收到她一封嫁人的喜帖。
他一病不起。
姬言愈发地繁忙起来。跟从他的这些日子里,她学会了很多东西,除了应付白天来药馆的病人,她还在他的病上废了许多心思。小小药馆里终日弥漫着淡淡药香,她日渐消瘦,苍白的面色再少有笑容。有时候望着小窗发愣,被小间煮药的声音惊醒时匆匆转身,抬手时又不慎碰翻案上的清茶,浑浑噩噩的,倒比他还像个病人。
收到喜帖后的第八日便是孟庄出嫁的日子。第七日的早晨,凉风瑟瑟,落叶铺满小院,却再无人打扫。煮药的小间也再没有了往日的淡淡药香,姬言站在窗前,望着卧病于床榻的他,一双眼睛无限悲凉。
“姜生,如果让孟庄嫁给你,你的病是不是就会好起来?”她眼中仿佛有泪。背后的小窗外,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死叶。
如果孟庄可以嫁给他。他思慕十年的人红衣徐徐,走下四方红轿,巧笑倩兮,眼里是他的倒影。
怎么敢想。
“又说胡话了。”他气弱地笑笑,脸色透出久病的青白。抬眼却看见她缓步走来,半跪在他床榻旁,小心而认真地问他:“姜生,你告诉我,你有多喜欢孟庄。”
这个问题教他诧异,也教他疑惑。自己有多喜欢孟庄,才会年复一年地盼望花满宫墙,少有的进宫,却只满足于在花木琳琅间地遥遥一望。
是太喜欢,还是在长久的等待里渐渐绝望。
半响,他凉凉笑了,抬头看着姬言,四目相对里,他的气息轻小,“姬言,你有多喜欢我,我就有多喜欢孟庄。”
最不能忘记她那时血色尽失的脸,单薄的白衣下细弱的双肩发抖,他才惊觉她原来瘦得那么厉害。后来她步步向后,退至门边时,含泪的声音传来,坚定却悲哀:“如果两个人都求而不得,那一定可以成全其中一个。”
他怔住,伸手唤她时,她转身跑出去。
第八日,孟庄出嫁。小小药馆他四处寻遍,却再也没有寻到姬言。忽然想起往日里的一幕幕情节,晨光初起,她在小院里扫叶,在大雾茫茫的背景里,看见他,然后缓缓笑开。
心里究竟有多喜欢,才会一看见他就笑起来。
想起她细碎的鬓发浸着露水深重,安分地贴在额角,笑得弯弯的长眉美目,站在朦胧的背影处,远远一看,竟像极了孟庄。
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对于这个小姑娘别有的珍重,究竟是不是因为孟庄。
他一直当她作亲人。
案上的梨花白早已凉透,初冬的寒气一点点侵蚀着,令他终于觉得有些冷。思绪收回,他感慨着叹息。当年姬言离开药馆前说要成全一个人,他以为她是在劝他成全她。后来才知晓,她是想成全她和孟庄。
但他如何也没想到,那个认真大胆的姑娘,所说的成全,竟然是去代嫁。
【贰?姬言】
第一次看见姜生时,我只有六岁。隔着遥遥十几步的距离,躲在屏风背后,看他为我母亲诊脉。年纪尚小的丫头,探头打量着彼时少年,竹青长袍,墨发高绾,入画的眉目与笑容,从此魂牵梦绕,静静地放在心口。
母亲说那个人叫姜生,比我大五岁,自小跟从父亲学医,天赋秉异,名气快要盛过他的父亲。
“姜生……姜字要怎么写?”姜生离开后,我转出屏风,将手心伸到母亲面前。母亲笑笑抬手写下,指腹有薄茧,微微发烫,一笔一划里,像去除不掉的,烙在心口的疤。
后来西南宴王兵变,又逢大旱年,我们一家不得已奔波北迁,路经一处小村,爹娘染上瘟疫,双双逝去。那一年她十四岁,刚刚埋葬双亲,四面萧萧的黄昏里,举目无家时,我第二次遇见姜生。
他戴着鸦色斗笠,修长干净的手有力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时,药香扑面而来,分明是第一次触及,却产生了一种坚定的归属。他问我家在哪里,要送我回去,我低头听着他的嗓音,时隔八年,想看看他的样子,默了许久,却再没有抬头。
我深深记得他,我也知道他对我毫无印象。突然便有些后悔,六岁那一年是不是不该躲到屏风后面?从前他就那么优秀,十一岁便悬壶济世,名动京都。八年前我就配他不上,八年前他便是我不得不抬头仰望的光芒。如今我孑然一身,更没有道理去靠近他。
于是低头退开一步,离开那药香温暖,道声谢谢便转身跑开。
那时候觉得自己很伟大,可以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开他。后来一个人继续北迁,中途遇险时被山匪所救,心一热也做了山匪。杀杀抢抢着一路漂泊,十六岁时,跟着一群山匪走到京都。
我知道姜生住在京都,是一次上街闲逛,在巷口转头时无意看见。只一个侧脸,分明的轮廓,眼眸微弯,一如十年以前眉目清俊的少年。
他变得更优秀,父亲逝后独立经营着一家药馆,医者仁心,救过许多人。相比自己,一个小小山匪,干得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第二次相遇后,我只是更加卑微。
于是差点又想逃开。
却终有不甘。不甘我念念不忘他十几年,他却连我的样子都不知晓。
决心向他走近,我拜托一个山匪朋友打听姜生的事情。朋友叫苏敏,小我两岁。那一日天幕渐沉,她跳着回来找我:“你知道吗,姜生他其实有一个心上人。今日我装作客人溜进他的药馆,看见他出神时,念了一个人的名字。”
我心里一空,下意识要问那个人是谁,话到嘴边却改了口:“那个人,是个怎样的人?”苏敏歪歪头,仔细想一想:“孟庄你知不知道,我问了京都的小孩,他们说孟庄是齐候之女,文貌无双,大气从容,是女子楷模来着。”
我忽而失神,看着苏敏身后树影下露了一角的月亮,一遍又一遍想着,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子。
这样优秀得如他一样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