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坛春雷酿,我藏了七年,不为喝它,只为对得起我这小店的招牌。”苦大师脱了僧衣,光着膀子站在雪里,神情严肃地说道。
“我知道。”桌子上的酒碗被斟的满溢而出,蔚无究伸出一根手指,拭净了碗口的酒渍。
“菩萨酿酒,不是犯戒,而是劝诫。烈酒迷性,也能洗心,我这碗酒是要劝你,不是为你壮行。”
蔚无究仰头一口就将一大碗酒喝的干干净净,无所谓地笑到道:“你劝我,是尽朋友之谊,但我却有我必须要去的理由,多说无益,喝你的酒,不是为了与你叙旧,而是……愿能用这碗春雷酿,洗去我一身风尘。”
说罢,蔚无究从怀里掏了一锭分量很足的黄金,伸手递了出去。
苦大师凝视半晌,却并未接过酒资,而是转过身去,摇头叹气说到:“我虽爱财如命,但却也不愿收死人的钱,你若是能活着回来,再把这锭金子交于我,也就不枉我再佛祖面前每日为你诵经祈福啦!”
蔚无究听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今日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也不枉我交你这个朋友,若是你真不愿我死,就把这坛春雷酿给我留着,可千万不能自己偷喝了去!”
苦大师还要说话,却见蔚无究已经从木凳上长身而起,一把将金子拍在桌子上,眨眼的功夫,人已经飘出五丈开外。
“为喝你这碗酒,已经耽搁了不少功夫,我得快些赶路才行!”
…………
长门街,是大内西门的外街,多住的都是些商贾富户,宫门前已经厚厚地散下一层雪絮,但街道两旁的屋檐下,积雪却不见堆起半点,全都被深宅大院中轰排出的热力化成雪水横流。
兴安门,就是皇宫禁苑的西门,平日里都该有巡值的侍卫在此值岗,但今夜却不曾见到半个人影。
蔚无究站在兴安门下,抬头望着高耸的宫墙,良久无语。
“蔚先生还是要早到了一些”,突兀的一句话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宫墙拐角处的暗影下缓缓走出了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形,是个面白无须的老者,弓着身子,手里拖着一把挺大的梨木交椅,步子挪动地极为缓慢。
蔚无究还是一动不动地仰头盯着宫门上书刻的“兴安门”三个大字,仿佛不知道有人在与他说话。
“刚刚路过禁军衙门,顺手提了张椅子来,怕蔚先生站久了乏力,先生请坐。”
老者将大交椅就摆在了宫门正中间,语气平缓地说到。
蔚无究这才像是猛的回过神来一般,顿了一下,回头微微一笑,走过去径直坐在椅子上,道一声“韩公公辛苦了”。
雪仿佛小了一些,灯火也烧的很安静,安静地让整条街大半都陷入黑暗之中。
蔚无究和韩公公都选择着沉默,谁也无法先开口,气氛有些说不上的温馨起来。
街角拐来一辆马车,驶的很稳,连车夫也没有一个,拉车的是两匹驽马,但却仍见神骏模样,马蹄印在雪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木质的摩擦声让蔚无究有些不舒服。
韩公公就那样盯着这辆并不显华贵的马车,眼神中微微的泛出一些笑意来。
“裘东家怕是又到浮园快活去了吧?也不怕尚三小姐又闹上门来找你的不痛快”?
马车突然惊慌起来,竟似有人掌控般很是疾行了几步,瞬间就立在了宫门之前。
厚厚的棉质车帘被挑了起来,“哇!韩总管,半夜三更跑到家门口膈应我?您老人家可真是够魄力!大冷的天儿,何不来车上说话?瞧您都快成个雪人儿啦”。
肥嘟嘟的脸上带了一丝醉意,挤眉弄眼地把头从车内伸了出来,一个头戴束发金冠的小胖子摇头晃脑地笑着,眉眼眯在一处頗有些可爱。
“咱家身子骨硬朗些,在雪里站着接接地气,不打紧。倒是三少爷夜夜笙歌,却是要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了。”韩公公还是眯着眼睛,一脸笑意地说到。
小胖子裘三少听罢这话,却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您老人家也学我爹那臭毛病,净说些不谙人间疾苦的话”,将身子猛的倒进车里去,三少爷才又说道:“您说那浮园,若是没了我的金袋子养着,那它还是浮园吗?”
马车缓缓地转了个身,向左近一处府门宽仰的豪宅驶去,“话不投机半句多,韩总管,走了!”自始至终,这位裘家三少都未曾瞧过蔚无究一眼,仿佛对待一屡空气。
韩公公侧着头凝视着马车移步,忽然转过头向着蔚无究问道:“蔚先生可能瞧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吗?”
“两不相帮....”蔚无究仿佛只是轻声叹了一口气。
韩公公听得这话,把眼睛眯得更细,顿了一顿,嘿嘿轻笑道:“嘿嘿嘿......,好个两不相帮!”
雪,下的更胜了。
蔚无究把左手探出袖口,轻轻的捧了一下,手心里便落下了十几片雪花,晶莹粉白地煞是可爱。雪花遇到手掌的温度并未化掉,蔚无究见此,便又将手轻轻一扬,那几片雪就都随风飘散,落在地上了。
韩公公呼出一口白气,转头看了看宫门前挂着的两盏大灯,语气随意地问道:“等了这么久,应该都到齐了吧?”
蔚无究闻言一笑:“您说到了,那就都到了。”说罢,也不见蔚无究如何动作,身前五丈之内的雪竟好似被风吹开一般,涌散开来,露出了长街青石的幽亮颜色。
“今夜除夕,我扫了这宫门前的雪,是为迎客——也算是一场团聚。各位想必都是互为友朋,我却只孑然一人,未免孤单。大内禁苑,一门之隔而已,内是朝堂,外是江湖;你我皆是身不由己,纵然担了朝堂之事,既在门外,那便仍是身处江湖,所有未竟之事,就都一并用江湖手段了解了吧。”这番话语气平缓,并未见惊雷之处,但却似有一股无形压力,仿佛将空间都挤压地凝固,而蔚无究说话时也是满脸肃穆庄严,凝练的目光直刺黑暗。
不待有人应和,蔚无究又道:“并州沧澜剑派来的是哪一位?站出来说话!”
黑暗之中良久无人答话,却只见纷飞的大雪突然间像是遇到了什么牵引一般,极不规律地躁动起来,眨眼间,已经有五个人站在了蔚无究身前,相距不过三尺!
蔚无究看着眼前五人,瞳孔突然一缩,接着轻笑道:“原来是五剑齐至,这般声势倒是我没有料到,那想必扶衍山,大卓寺的高手也都是来了大半,正好一并都在这宫门前过了除夕,总好过在深山苦修的寂寞。”
五人当头的是个又瘦又老的老头,胡子与飞雪一色,好似禁不住一阵风吹。老头儿把腰板一直,轻轻地拍了拍背在背后的长条形包袱,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山中岁月长,老朽已有六十多年未曾下山了,若不是此次万分紧要之事,怕是终此一生也难再见无究先生一面,我这柄破剑,也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展光华。能在此处相见,必是我们还有未了的缘分。”说完这些话,老头儿的气息仿佛更弱了一些,双手缓缓地摸向后背,在包袱束带上轻轻一拽,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便掉落在那双枯瘦的手掌里。将这柄剑缓缓地平举到蔚无究眼前,老头儿面含微笑,微眯双眼:“无究先生可想看看,我这柄‘垂光’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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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宫是皇帝的寝宫,装饰建筑并无雍和殿那样庄重大气,但却自有一番华贵气象。
金色的流苏帷幔下,大燕皇帝——这个北国至高无上的权主,身着明黄色的绣团龙纹锦袍,侧卧在龙床之上,半眯着双眼,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一个年轻的内侍步伐轻盈地迈上前来,眉眼低垂道:“陛下,三更天了,是否掌灯?”
皇帝好像并未听见内侍的话,伸出左手揉了揉额头,眼角竟显露出一丝笑意来。
“从你服侍朕的第一天算起,也有八年了吧?每日常伴朕左右,尽忠职守,受了许多委屈苦楚,”说道这里,皇帝将身子坐直起来,双眼直视着这个年轻的内侍:“当然,是朕的身边人,必然也享受了旁人没有的荣耀权势。你,可曾想过有一天,若朕不再是这兴庆宫的主人,不再是大燕的皇帝,你又将如何自处?”
年轻的内侍听到皇帝如此问他,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跪倒在地,拿头砰砰砰得往地上直撞,高呼道:“请陛下万不可说这样的话,陛下春秋鼎盛,寿与天齐......”。
皇帝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意兴阑珊地说道:“当了这么些年奴才,已经只会说这些没用的屁话了吗?朕不想听这些废话,什么寿与天齐,什么合德永昌,那些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文武百官在向皇家恩求富贵的时候也不见得能说得出来这样恶心的话来,你是朕最亲近的人了,竟然也要用这样的阿谀之言来欺骗朕吗?”
说完这些话,皇帝看着已经泪流不止的内侍,挣扎着从龙床上坐直了身子,微微笑道:“看来你也是心里明白的,自从二十四岁承继大统,大燕的天下朕已经坐了四十年了,讲真话,朕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有道明君,祖宗留下的基业,也差不多被朕散得一干二净,如今内忧外患,昭王要把朕从这龙座之上赶下来,真是难为他忍了这么久。”顿了一顿,皇帝又说道:“父子反目,在皇家来说,最是寻常不过,他要来坐这把椅子,那就叫他来坐,但按他贤昭王的名声风格,就不该用这些下作的手段不是?利用你们这些阉人奴才兴风作浪算什么本事?”
内侍听见皇帝这样说,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陛下,奴才一时糊涂,不求活命,但求陛下看在奴才伺候了您这么久的份上,给奴才一个痛快。”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了跪在身下的小太监,轻声道:“谁说朕要杀你?好歹你也得留得这贱条命看看,过了今夜,到底谁才是大燕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