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承包时,吉利一家分了驴脊梁(地名)三十亩峁地,村里人说山上的土地是“观音老母(亩)”,说是三十亩,实际四十亩不止,如果人勤快点,连边角地都挖来种上,可能足够五十亩。爷爷年纪大了,爹爹十天半月不回家,媳妇又怀了孕,吉利一个人栽那几十亩苹果树苗,确实有点力不从心。每天早晨天还不亮,就见吉利背着树苗子一瘸一拐地上山,昕昕做好饭后,爷爷提着瓦罐把饭送到山上。就这样一天也栽不了多少树苗,眼看着清明节已过,天气渐热,再不抓紧点,可能今年那几十亩地就栽不完。
李老师知道后,便利用星期天带领着一群学生前来帮吉利栽树,都是农家子弟,那些学生干起活来一点也不比吉利差,只用了两个星期天,几十亩苹果园的树苗子便全部栽完。
初夏时下了一场连阴雨,山上的树苗全部成活。吉利便把积攒了几十年的羊粪用背篓背到山上,给树苗子全部上了一次粪。
夏秋之际昕昕给吉利生了个儿子,把爷爷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满月那天又少不了大操大办,爷爷可能喝多了,晚上睡到炕上后再也没有醒来。
埋了爷爷后爹爹对吉利说,他想回一趟内蒙。吉利送爹爹到乡上,看着爹爹上了到县城的班车,顺便走进了蚊子的门市部。蚊子扎着马尾辫,穿一件粉色衬衫,好像岁月没有给蚊子留下烙印,仍然显得那么光彩照人。吉利有点心跳,脸上热辣辣地,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蚊子也看见了吉利,热情地跟吉利开起了玩笑:吉利,今天刮的什么风?吉利一时反映不过来,傻站着,有点不知所从。蚊子继续说道:自从我开了这间门市,第一次看见吉大哥光顾,来、来、来叫妹子看看,要不要妹子把吉利大哥给包装一下?
吉利虽然比蚊子大一岁,但是蚊子叫吉利“大哥”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而且蚊子自称“妹子”,让吉利有点晕乎,有点不知所以。吉利的脸红了,显出了窘色:我想给媳妇买件衣服。
蚊子马上给吉利拿出了几件女人套服,并且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吉利看傻了,那一件衣服穿到蚊子身上都显得那么合体。吉利说:蚊子,你看吧,那件合适就买那件。蚊子说,光顾了给媳妇买,都不给你也买一件?吉利说,那你也帮我挑一件。
蚊子替吉利把衣服包装好,吉利一摸身上没有带钱。蚊子说:衣服你拿走吧,钱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给。
吉利拿着蚊子替他挑选的衣服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潮随着他那一高一低的脚步上下起伏。虽说岁月流失,大家都筑起了婚姻的围墙,生活中尽管有许多不尽人意,各人刻意地跟对方保持着距离,但是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永远也不会在两人的记忆中抹去。蚊子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仍然在吉利的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特别是近些年来,蚊子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时吉利就会出现,同样吉利有什么困难时蚊子也会帮忙。两人都心照不宣,保持着那份友谊。吉利为蚊子最终嫁给了蚂蟥而痛心疾首,听到蚊子终于要跟蚂蟥离婚的消息后吉利心里头有点替蚊子惋惜:认为蚊子早都应该离婚!
回到家时岳父李老师来了,正爬在床上逗外孙。吉利把买的衣服拿出来交给昕昕,木讷的昕昕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上比划一下,放在床边,然后把早已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一家人开始吃饭。吃饭中岳父告诉吉利,他快退休了,退休后打算搬到吉祥村来住。
吉利还没有从对蚊子的回忆中走出来,听到岳父要搬来住的的决定时只是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看自己媳妇那平常呆板的脸跟蚊子的光彩照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饭也就吃起来索然无味。李老师只是有点惊异地看了吉利一眼,心里头不太在意,可能女婿的爷爷刚刚去世,爹爹又远行,吉利的心里头有点忧伤。
吃完饭后岳父要回县上,以往岳父每次走时吉利都要送岳父到沟口,这次不知为什么,吉利竟然坐着没动。李老师大人大量,临出门时还嘱咐吉利:不要太悲伤。
吉利看着天色尚早,打算再背一篓羊粪上山,来到羊圈前,一股从来没有闻到的羊膻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为什么以前没有感觉?回想起新婚的夜晚昕昕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进屋的往事,一种深深的愧疚袭上心头,原来蚊子也嫌他太脏……那种想出人头地的愿望异常强烈地侵袭着他,使吉利重新陷入狂想,他在山坡上坐下,感觉自己不是没有能力写书,而是没有遇到伯乐。幻影中只有蚊子才是他的知音,因为蚊子从来没有对吉利“写书”表示过怀疑……太阳驮上了西山,树梢上结满银色的光,天上飘着五颜六色的云。吉利躺在山坡上,有一种英雄落难般的悲伤,他感觉自己本来就不该跟这块土地结缘,应当有更高的生活质量,那几十亩苹果园算个什么?即使发了财也只能算个土财东,人生中最高的精神境界应当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建立一座丰碑,而吉利认为的“丰碑”就是写一部像《红楼梦》、《三国演义》那样的书。宝蓝色的天幕慢慢拉上,星星落在草坪上眨着眼睛,露珠悄悄袭来,洇湿了吉利的衣裳,吉利闭上眼,让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淌……蓦然睁开眼,吉利惊呆了,原来昕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旁。
昕昕把吉利拉起来,头靠在吉利的胸前,说,吉利,外边天冷,咱们回家。那一刻,吉利没有感动,而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厌恶,他冷冷地推开昕昕,擦干眼泪,朝家走,笨拙的昕昕感觉不来,仍然撵上吉利,拉起吉利的手。吉利再一次甩开昕昕,加快了脚步。走到院子里听见儿子醒来了,在哭。
回到屋子一看,儿子屙下了,被子上沾了黄黄的一层。昕昕手忙脚乱为儿子擦洗,吉利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吉利故意挨到天快黑时去给蚊子还钱,那样一来,他就能直接走到蚊子住的屋子里,跟蚊子多坐一会儿。太阳压山时吉利一瘸一拐地进了供销社的后院,径直走进蚊子的住屋,看见女儿和蚂蟥都不在家,蚊子一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在吃。
蚊子一见吉利显得非常兴奋,她为吉利泡了一杯茶,还特意加了一勺糖。吉利把钱掏出来交给蚊子,蚊子嗔怪道,你看你,我又不等你那几个钱用,为了还钱害得你专门跑一趟。吉利一口将那一杯糖茶喝干,擦擦嘴说,在家里闷得慌,想出来走走。蚊子接着问道,你媳妇和孩子都好吧?吉利哀叹一声,说他那个媳妇那里像个女人,简直就是一根木桩。蚊子警惕起来,说只要人家昕昕不嫌你就是你的万福,你还有啥理由嫌弃人家。好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免得昕昕牵挂。吉利只得怏怏地站起来,出了蚊子的屋门,来到街上。只见一排排新栽的电杆在黄昏中默然肃立,突然哗一下,整个乡镇灯火通明,电灯走进了千家万户。然而,吉利的心却阴郁着,有点读不懂蚊子,看起来对他热情友好,实际上心里并没有吉利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