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临结婚的前几天,爹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吉利对爹爹印象不深,因此上不冷不热。倒是爷爷耄耋之年终于见到儿子,那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见人就夸:我家双喜临门!
原来,吉利的爹爹吉海富跟上贩运皮货的骆驼队来到内蒙以后,走进了一座蒙古包,做了三个孩子的继父。他和老婆苦吃累做,把前夫留下的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想不到老婆积劳成疾,丢下他和孩子们撒手西去。孩子们对他也还可以,过年过节都会回到蒙古包,看他一回。平时日子却很少往来,各人都忙个人的事情。寂寥时吉海富想到了吉祥村的老爹,还有他走时不满两岁的儿子,于是他就稍作打点,回来了。
爷爷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在土窑旁边新盖了三间厦屋,做为吉利的新房。爹爹看见亲生儿子成婚,愧疚之余也有一些欣喜。就在吉利大婚的前一天,爹爹拿出了五百元钱,悄悄地塞给爷爷,要爷爷把钱送给吉利。在当年这五百元钱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但是吉利不想接这钱,岳父那边补发了十多年的工资,李老师为独生女儿准备了一份非常丰厚的嫁妆,吉利平时卖药材也积攒了不少钱。爷爷说,这是你爹的一点心意,不管多少你都必须拿上,你若不拿,你爹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吉利结婚的场面就不用叙说,光嫁妆就拉了一解放车。酒足饭饱后大家陆续散去,几个平时的好友要为吉利闹房。结果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新娘子瞅准吉利出去的空隙,一下子把新房的门关紧,不准吉利进屋。
满院的客人们全都傻了眼。闹不清这出戏演的究竟是那一折。从订婚到结婚李昕都没有说过不愿意,新婚之夜突然把新郎拒之门外,的确让人措手不及。几个闹房的小伙子说,干脆把门一脚踹开去逑!爷爷忙说不可,人家新媳妇不让吉利进屋肯定有啥心结,咱们不能硬来。赶明日我问问昕昕,究竟嫌吉利的什么?
供销社人来人往,各村的新闻都会在这里发酵,有关新娘不让新郎进新屋的传说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开来。正在门市部上班的蚊子听到这个消息后替吉利着急。下午关门后蚊子骑上自行车直接来到吉利家里,看见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新房内收拾得整整齐齐,新婚媳妇和吉利都不在家。爷爷告诉蚊子:吉利的媳妇到山泉边去洗衣服,吉利也跟上去了。新婚媳妇第二天就去山泉边洗衣服,这也真算一条新闻。蚊子来到泉边,看见吉利离李昕老远坐着,泉水里泡满祖孙三代的脏衣服。
蚊子在李昕面前坐下,问:昕昕,还认得我不?昕昕抬头一笑,说:安雯。蚊子开心了,帮昕昕洗起了衣服。爷孙仨的脏衣服上有一股霉臭味,闻起来叫人恶心。洗着洗着蚊子渐渐猜透了李昕的心思,看吉利那一笑满嘴的黄牙,这李昕是不是嫌吉利太脏?蚊子叫道:吉利,你媳妇又不是狼,会吃了你。坐那么远干啥?吉利耷拉着脑袋回答:李昕不让我靠近人家。蚊子心直口快,大声嚷道:人家昕昕嫌你太脏!
吉利自惭形秽,满脸羞愧,站起身跑回家。李昕对蚊子会心一笑,低下头,给那些脏衣服上涂满肥皂,不停地揉搓。蚊子突然有些伤悲,为李昕、为自己。假如不是那场浩劫,李昕肯定不会嫁给吉利。李老师也不是心血来潮,给女儿选了吉利,眼看着昕昕已经快三十岁了,做父亲的担心女儿到老来无依无靠。人生最悲惨的,莫过于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想想自己比起李昕来,好不到那里去。有时蚊子也想过了结自己,可是一看到女儿和年迈的父母,又觉得必须对他们负责。离婚的路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够。世俗的眼光像锥子一样扎来,使她无处躲藏。即使离了婚,谁能保证会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李昕好像没有更多的想法,全部行为受一种条件反射支配。爸爸说让她嫁给吉利她没有任何表示,无悲无喜,把结婚看成是一种游戏。可是一闻到吉利身上的膻臭味时才本能地对吉利产生了厌恶,不愿跟吉利同住一屋。蚊子还从李昕身上捕捉到了另外一种信息,这个女人的神经没有完全失常,不然的话她就不可能认识安雯……天黑时蚊子回到了爸爸妈妈的家,看女儿坐在炕上,专心致志地用积木搭建房子,蚊子脱了鞋上了炕,帮助女儿出主意,女儿执拗地摆摆手,不愿采纳妈妈的建议。
那天吉利一回到家,马上烧了一锅水,在洗衣盆里把自己又淘又洗,洗了一遍还嫌不够,又洗第二遍,一直洗了半夜。爷爷说,吉利你疯了,干嘛那样折腾自己?吉利嘟囔着回答:人家昕昕嫌我脏。第二天吉利来到门市部,买了香皂、牙刷和牙膏。蚊子特意叮咛吉利,必须坚持刷牙和洗澡,身上的臭味才能消除。
爹爹吉海富在家里住了一些时日,看儿子结了婚,小两口经过一番折腾以后,终于住在了一起。老父亲早晨乐呵呵地赶着一群羊上山,天黑时又把羊赶回圈里,自己整天闲着,显得有些多余。感觉必须找点事干,才不会心慌。他把自己从内蒙带回来的几十种药材整理了一下,然后背着个褡裢,走乡串村、跟会赶集。每到一地,便把那些药材一样样摆出来,有虎骨、熊掌、灵芝、豹鞭、鹿茸、冬虫夏草、千年的老参、万年的龙骨……谁也没有见过那些东西,辨不清真假。吉海富说他师从蒙古老神医,学得千古秘方,百病皆治,保治保好。刚刚日子有点宽裕的农民经不住诱惑,纷纷慷慨解囊,去买吉海富的“神药”,那些药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凡是买过药的人都说他感觉好多了,结果引来更多的人上当,一时间吉利家竟然财源滚滚,日子蒸蒸日上。
李老师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来看一回女儿,看见昕昕结婚以后脸色不再那么呆滞,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放心了许多。那昕昕从小离了妈妈,一般的家务活干起来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无事时竟然拿起一本书在看,从书本里找回丢失的自己。
吉利没有想到命运竟会做出如此安排,让他白白捡回来个媳妇,昕昕虽然比不上蚊子漂亮,但是吉利感到实在。那昕昕起初不愿意跟吉利同房,自从吉利改掉邋遢的毛病以后,有时晚上竟然主动钻进吉利的被窝,吉利搂着自己心爱的媳妇,心便飘然起来,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
当然,吉利并没有忘记去写他的“小说”,他认为只有写书才能对得起岳父对他的培养。那时节吉祥村还没有电灯,吉利便去供销社买了一盏煤油罩子灯,虽然比不上电灯明亮,但是在当年的农村,罩子灯也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夏日的夜晚整个山沟一片寂静,偶尔能闻见知了的叫声,半山坡上那三间厦屋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吉祥村的人知道,那是吉利在“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