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工程指挥部规定:允许每个民工两个月回一次家。掐指一算我跟狐狸叔已经来工地半年,半年内狐狸叔回过一次家,我却连一次家都没有回去过。我跟狐狸叔说:我想回家。狐狸叔冷冷地问我:是不是想安雯了?我撒谎道:不是,我想爹跟妈妈。狐狸叔挤出一丝笑:想回就回去吧。替我问候你爹跟你妈。
走到路上我就想,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爹爹和妈妈去到安雯家提亲……
刚走到我们吉祥村沟口,见一辆警车从沟内开出,从我的面前呼啸而过,好像车内还有人对我喊了一声。心里诧异着,究竟是谁触犯了刑律?
回到家爹爹不在家,妈妈接过我的背包,抹开了泪珠,说我心真狠,离家半年,都不回家看看妈妈。我笑道:妈妈你看,你的柴胡长高了没有?妈说:你先歇着,我给咱做饭。我问道:妈,我刚才在村口看见一辆警车,咱村里谁犯法了?妈妈一边做饭一边告诉我,吉利用刀子把蚂蟥捅伤了,蚂蟥被抬到公社医院去急救,吉利被县上公安局绑走了。
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起,说不出来的惊恐。我急切地问道:蚂蟥伤得怎么样?妈妈说,听说伤得很厉害。妈妈还说,你爹正在吉利的爷爷那里,害怕爷爷想不开。
我顾不上吃饭了,往吉利家里赶。最担心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吉利那个呆子为情所困,迈出了最危险的一步。这个世界上最受伤的要算爷爷,早年儿子出走,晚年孙子又进了监狱,这迎头一击叫一个老人如何承受?
爷爷正跟村里几个老人在一起熬茶喝,看起来问题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严重。爷爷抬头看了我一眼,问候了一句:你回来了,思琦咋不回来?我回答道:狐狸叔过些日子就回来咧。爷爷抽了一口烟,说道:我早就说安雯那女子对吉利不合适,吉利那贼小子就是不听。这不,连自个都搭赔进去了。几个老汉同声劝爷爷想开点,吉祥村所有的人都是爷爷的儿孙。爷爷说,他心大着哩,他不会想不开,他老认为吉利的爹爹还会回来,他还想等到他们祖孙三代团圆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问爹:吉利跟蚂蟥在什么地方决斗?爹说:是蚂蟥先找的吉利。蚂蟥说蚊子是他的女人,要吉利不要再跟蚊子交往。两个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吉利打不过蚂蟥,情急之下就掏出刀子捅了蚂蟥几下。爹还赞扬我,柴胡我娃你真有主见,早早地就跟蚊子断绝了往来。其实蚊子有什么好?蚊子不过是一盆花,咱家里没有服侍那盆花的地方……爹还说了很多,我一句也听不进去。爹哪里知道,我的心在淌血!
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豆油灯下,爹爹不停地抽烟,妈妈纳着鞋底,我翻开书,却看不下去。心里老想着蚊子,也不知道蚊子这会儿正在作甚?终于,我鼓足勇气,对爹爹跟妈妈说:安雯到水利工地上找过我。
爹警惕起来,把烟锅从嘴上取下,问道:她找你作甚?
我如实相告:蚊子想跟我结婚。
爹把烟锅子朝炕沿上猛一磕,想对我发火,妈妈朝爹使了个眼色,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娃呀,你可能还不知道,蚂蟥在医院里放出话来,说谁再敢打蚊子的主意,他就要杀死他们全家。爹把火气压下去,接上妈妈的话茬:安雯是一颗灾星,谁沾上谁倒霉。等着看吧,蚂蟥娶了那个女子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会相信爹的话。但是我却对妈妈告诉我的消息非常吃惊,我知道蚂蟥也是一头不要命的猛兽,即使我不顾一切跟蚂蟥硬拼,也不能不为爹爹跟妈妈考虑,我的童年是在妈妈的脊背上和爹爹的箩筐里度过的,老俩口为了我这颗独苗,讨吃要喝,吃的苦头只有他们心里清楚。我说,言不由衷:我还没有答应。
爹马上表态:即使你答应了也不行!我跟你妈都不会同意。
爹爹害怕我住在家里节外生枝,第二天一早就催我启程,亲自把我送到水利工地。狐狸叔看到我父子俩非常吃惊,按规定我有六天假期,这么快就返回工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爹爹没有回家,把村子里发生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对狐狸叔叙说。狐狸叔听完后急切地问道:金满叔怎么样?那个倔老头千万不能倒下!爹说,金满叔硬朗着哩,看起来老人能想得开。狐狸叔听完后舒了一口气,说,他谁都不担心就担心金满叔,只要老汉没事就好。
爹找个茬儿把我支开,跟狐狸叔头碰头在一起说开了悄悄话。我知道他们说话的内容跟我和蚊子有关。我也不想听,沿着冰封的葫芦河道漫步。暮霭初降,山川里罩上一层薄雾,一排排窑洞里的灯光好似萤火,在暗夜里闪烁,心仪里怎么也赶不走蚊子的倩影。好像一本书里描写过,非洲荒漠里的狮子为了争夺配偶而互相撕咬,而我正是那个被咬伤的弱者,只能躲在洞穴里去舐自己的伤口……一颗流星坠落,拖着长长的尾巴,闪光的瞬间,我看见了山的顶端,一只山鹰在守望……它在守望中期待,还是祭祀失去的时光?
回到窑洞里已经很晚,狐狸叔跟爹已经睡下,但是他们的谈话并没有结束,好像越说越近乎。我懒得去听,用被子蒙住头。思绪渐行渐远,一片模糊。
早晨醒来时爹已经走了。狐狸叔说,爹还要赶回去上工。年关将近,指挥部又号召大家在水利工地上过一个“革命的春节”。看来,今年过年不能跟爹妈一起团聚。其实,我也不想回家,害怕听到有关蚊子的消息。腊月二十八那天柳林来了,给我们带来了年食,柳林还说要顶替爹爹回家过年。狐狸叔说,他正打算回去,他主要放心不下你们的金满爷爷。
狐狸叔走了,我和柳林留下来。柳林大我一岁,跟他爹一样,整天光知道干活,为人和善,从不惹事生非。我没有兴趣打听有关村里的情况,倒底柳林憋不住,向我谈起了吉祥村的新闻。柳林说:蚊子在蚂蟥的高压下终于就范,同意嫁给蚂蟥。但是蚊子也提了一个条件,要蚂蟥到公安局去承认跟吉利打架是蚂蟥首先挑衅。蚂蟥暴跳着不去。蚊子说,你不去我就死到你面前。蚂蟥拗不过蚊子,去了公安局一趟。究竟蚂蟥怎么跟公安局交待咱不清楚,反正吉利至现在还没有放回来。
这无疑又是一颗重磅炸弹,炸得我晕头转向。蚊子终于答应嫁给蚂蟥了,我虽然有些失落,但是也感到如释重负,我宁肯躲进山洞去舐伤口,也不愿看到蚊子为我殉情。其实,蚊子的高风亮节还使我感动,为了救出吉利,蚊子对蚂蟥以身相许。我关心吉利,那个呆子出狱后会不会又去找蚂蟥拼命?
柳林说,我的担心跟大家的想法相同,吉祥村的人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吉利回村,大家伙儿绝不会再让两人碰到一起。我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不容易。
过完年,狐狸叔来工地,把柳林又换回去。我问狐狸叔:吉利的爷爷怎样过年?狐狸叔说,吉祥村的人每家轮流请老人吃饭,老人开朗的很,谁家请都去。吉利的爷爷还说,吉祥村的人太少,不然的话咱们也组织一支秧歌队。接着,狐狸叔拿出一双新布鞋,漫不经心地说:穿上试试,看合不合适。我以为是妈妈做的,拿起来看看,又觉得不像,问道:谁做的?狐狸叔还是显得漫不经心:叶子做的。
我马上想到小狐仙——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高高的颧骨,大大的眼睛,发笑时右颊上显出一只浅浅的酒窝……柳叶给我做鞋?这是为什么?看老狐狸那意味深长的笑,我突然掂出了这双鞋的份量,原来他们早有预谋,我却被蒙在鼓里。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忧伤。我没有见过大海,可是此刻,我却觉得自己好像在浩瀚无垠的大海里颠簸,心悬神离,有一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狐狸叔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情,故意问道:怎么啦?心里不舒服?
我赶忙回答:那里,我只是觉得太突然,没想到,怎么会这样?狐狸叔步步紧逼:这是我们两家老人的意思,叶子也愿意。
我不得不表态: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狐狸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孩子,叶子虽然比不上安雯漂亮,但是我们俩家人相互间知根知底,都非常诚实,谁也不会做啥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