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军车在宅院门口停稳,车上下来一个老人,俩个年青的军人,那老人一身重孝,年青人胳膊上缠着黑纱,每人胸前抱一盒骨灰。舍娃老汉老眼昏花,盯着那几个人看了半天,还是那老人先开了口,流着泪哭道:“舍娃老哥,我是明文!”
几个老人怔怔地站着,忘记了互道寒喧。原来,生瑞叔婶已经作古,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明文带他们再回宅院转一圈,然后把骨灰埋在山坡上,他们离不开这里。
宅院内设起了灵堂,村长亲自主持葬礼,全村人都来了,葬礼举行的庄严而隆重。突然,那大鸟飞回来了,在宅院上空盘旋,然后落在槐树上,对天长鸣,给葬礼增添了几分肃穆。
葬完老人明文在宅院内设宴,招待全村的男女老幼,席间,明文对着春燕敬起了酒杯,当众流出了眼泪。春燕,你一生未嫁,活得好累,这杯水酒,我替你喝了,就当赎罪。说毕一仰脖子,杯儿见底,接着拿出一叠整币,说:我一生从戎,也没什么积蓄,这些钱你留着养老,以备不测。
春燕的脸上泛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润,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失态。她颤巍巍地站起身,端起一杯酒,稀疏的头发银白。她对自己说,明文,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这一辈子,活在祈盼里,因此也感觉不来什么。我老了,钱对我已失去了作用,我什么都不需要……然后嘴唇挨着酒杯,抿了一点,张开口、猛一下灌了进去。
照张相吧,临行前明文对几个老人提议。春燕跟秋菊搬张凳子坐在前边,舍娃、财儿、明文三个男人站在她们身后,嚓一下,年青的军人按下了快门,记下了这历史的一刻。
何大毛从县里回来,给老爹抱回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大概是他们买了大的带彩的,感觉这黑白的无用,才决定孝敬老人。大毛接上电调了半天,荧屏上才显出模糊不清的影影,就这,四位老人高兴得不得了,那感觉比洞房花烛,金榜提名都舒服。临走,大毛对春燕姑姑说,过几日邢老要来这里。
那个邢老?
就是那个住队干部邢质彬呀!人家现今是全国名画家,牛得很哩。
舍娃跟财儿的记忆里对那个人已显得模糊,可春燕一想起金刚寺里的尴尬,心里就像扭了麻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两辆面包车在村子里展览了一圈,然后才停在宅院门口,车上吐出十几名年青的学子,簇拥着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那老人站在门口一阵感慨,摘下眼镜,擦了擦滚出来的泪珠,然后由年青人搀扶着,走进宅院。
舍娃跟财儿把那模糊的印象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回,迎上前跟那老人握手,老人却像遇到故知那样激动不已。春燕从屋里出来了,老人的眼里闪过一阵惊喜,想不到呀,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见你!然后,对着他的学生说,这是我一生中暗恋的第一个女人。
春燕没有让自己昏倒,用手拄着门框直直地站着。几十个学子全都兴奋起来,对着面前的老妇评头论足。老画家画了一辈子人物山水,却怎么这样没有审美观念,想不来这个老女人的魅力究竟在那里,竟然让老画家一辈子没有移情别恋,打了一世光棍。
我画的那张画,还在么?
你千里迢迢来这里,就为了那张……画?
春燕老人心里升起一团迷雾。她努力地回忆着,在墙的旯旮里,找到了那幅画。
画纸已经发黄,上面污渍斑斑,拿到太阳底下一展,立马看直了几十双艺术家的眼。怎么夸赞都不过分,怎么形容都有点浮浅,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神、赋于物的质感,画中的那《回家的农妇》简直活了,想不来画家做画时的心态,那一定是蘸着激情蘸着智慧,蘸着那滚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紧紧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浓笔重抹,才完成这空前绝后的传世佳作。
画家邢质彬低头看画时神情凝重。抬起头来已泪流满面,他说,难为你了春燕,难为你把画保存到现在,——是这样,这张画我带走,给你留下二十万元钱现金,够你后半辈子用度。
两辆面包车开走了,扬起一路尘烟,四个老人目送着汽车消失,竟然不经意拉起了手,像小孩子那样回到宅院。这宅院究竟怎么了?老让人那么依恋,逝去的人想到宅院里一走,活着的人不远千里万里地赶回来,难道仅仅是为了叙旧,还是对逝去的岁月来一番祭奠?好像还有一点什么,该不是对灵魂进行一番表白,了却一桩未了的心愿?那大鸟又飞回来了,这一次竟然落到院子里,用嘴啄起了春燕老人的屋门,那样子分明在说,我要进去。春燕老人把大鸟迎进屋,就像欢迎自己远在天边的儿女。大鸟不停地在屋子里舞着,用尖尖的嘴啄春燕老人的手,仰起脖子亮亮地叫了几声:老人家您活得太寂寞,太辛苦,我为您唱歌,为您跳舞,我把外边的世事说给您听,世事的变化大的很,天天都有新郎迎新娘,日日都有人拆了旧屋筑新屋,亘古不变的,是那炎炎的赤日蓝蓝的天。您骑到我身上,我驮着您走……
春燕老人分明听懂了,你看她笑得多么灿烂,像一朵秋菊绽开花蕊。猛然间老人像悟出了什么,也学着大鸟的样子,亮亮地叫了起来,归来了,你们都归来了,归来就好!你看那叶落归根,花落闲潭,周而复始,不断循环,还不是为了……繁衍?接续那未了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