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这一走,整整五年。
如烟往事在心田的一角尘封,枯寂无聊的劳作使春燕的思维枯萎。从互助组到合作社,春燕每日将工分本呈给记工员,看那小本上的数字堆积。她变得寡言,不再跟任何人沟通。偶而,春燕从别人的口中听得有关明文的只言片语,便会涌出几缕莫名的激动,后来她听说明文提了干部,娶了个女兵媳妇,便彻底关闭了那扇心窗,让感情在记忆的角落里禁锢,任其漆落彩剥,风蚀虫蛀。
不经意中,春燕发觉自己变了,那些变化出自孩子们的口,很少有人再叫她“春燕姐姐”,新成长起来的一辈都叫她“春燕姑姑”。对镜梳妆时,一丝惆怅一丝自怜在脑后某个忽明忽暗的角落涌出,少女时特有的红润在逐渐褪去,代之而来的是长年风吹日晒所形成的干涸。
有时她想,随便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可生活对她就是那样吝啬,再也没有人给她提亲。每天都有人客气地跟春燕打招呼,春燕无论做什么事都得到村里人有意无意的照顾,宅院内所有的人都一如既往地对她表现出关怀和同情。可就是没人知道春燕最需要什么,村里年年都有姑娘出嫁,岁岁都有小伙娶亲,唢呐声声,笙歌笛鸣,姑娘出阁时的羞涩,小伙子入洞房时的荣幸,为什么春燕就不能……
那日,一男一女俩个军人在村子里出现,整个村子一片欢腾。明文当了营长,带着新婚的妻子荣归故里,那女兵齐耳短发,军帽下一张秀脸熠熠发光,一双大脚穿着解放鞋,走起路来劲腱有力,洋溢着青春的光芒。
院内涌满了人,各种赞美的话语从不同的人口里脱颖而出,在恭喜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一分安慰。明文不断地把喜糖散给大家,生瑞叔生瑞婶喜得合不拢嘴,俩张笑脸变成了莲花。
春燕把自己关进厦屋,自惭形秽,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功能。人散尽时好像明文来过,抓一把喜糖放到春燕炕上,好像还说了几句话,春燕裂嘴笑着,那笑是挤出来的,显得僵硬。
春燕不再做梦,无梦的夜晚像一片荒野,杂草丛生。春燕睡在杂草丛生的荒野里,形同蒿木,她不再有所祈盼,有所追求,所有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浑身上下都感觉麻木,但愿日子就这样封冻,时光就这样凝固,明早起来,春燕已走完了人生……
无意,撞到了兜肚里的那只麒麟,逝去的时光一闪,记忆的窗棂打开了一扇,舌根下渗出了一丝妙曼甘甜……像一颗流星在夜空里划过,刹那间激情尽燃,那火苗被雨露扑灭,冒着缕缕白烟。春燕爬起来,把那麒麟连同家书一起从兜肚里取出来,存封到箱底。
太爷太奶相继辞世,相扶相帮着走完人生。太奶奶生病时春燕一直守在跟前侍候。太奶的病时好时坏、时轻时重。清醒时太奶不停地叨念着太爷,叨念着那些刻骨铭心的陈年往事,思维像织布机上的梭子,吐出一根长长的线,串起太爷太奶的一生,丝丝缕缕都充满着深深的温馨。还是那个爱幻想的春季,一个少女在河边洗衣,裤腿挽过膝盖,露着白白的小腿,棒槌举过头顶,辫稍儿点着河水……姑娘万万想不到河对岸的柳树林子里一个秀才将一双眼睛瞄上了她,那秀才回家就摧促着父母和媒人到河对岸提亲,并且信誓旦旦地说:非她不娶。太奶出嫁时天下着绵绵细雨,河水涨了,抬轿的人淌着河水将轿杆举过头顶,太奶一双小脚轻点着河面上的波纹,心儿悬在了半空……春燕静静地听着,快乐着太奶的快乐,痛苦着太奶的痛苦。太奶的思路是那样的清晰,每一段回忆都像封存的甘醇那样令人心醉。春燕有些羡慕,有些嫉妒。如果有一天,春燕的脸上,被岁月犁得沟壑纵横,头上银丝稀疏,手似鸡爪,肩背拱曲,还会像太奶那样,陶醉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沉睡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天快黑时太奶醒来,退下手腕上的银镯给春燕带上,说她梦见太爷了,太爷在奈何桥上等她,她今晚就要去了。说着就把眼睛闭上,春燕心里一阵惊栗,正想喊舍娃哥嫂,只见太奶又睁开眼,言辞恳切地说:春燕,寻个合适的对像,过一家人……
春燕一身重孝为太奶守灵,却不啼哭。她知道太奶心无憾事,一生满足。太奶是太爷叫去的,太爷的花轿停在太奶的门口,天下着霏霏细雨,太奶的脚尖点着河面上的波纹,心儿悬在半空……
守落了那颗令人讨厌的太阳,看记工员在工分本上添上一个数码,劳作了一天的社员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各回各屋,生活被格式化,禁锢了人们发挥创造的功能,匮乏的物质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户,谁也别想比谁好过,大家一律平等。
宅院里的人却多了一些兴奋一些惊讶。当他们肩扛农具回到院内时,大槐树下的石墩上,坐着一个穿四个兜制服的干部,那人正在有板有眼地拉着手里的二胡,悠扬的调子填充着人们空虚的心灵。
见有人回到院子,那人便站起身,将二胡攥在左手,弯腰,鞠躬,口内念念有词:打扰各位了。我叫邢质彬,男、汉族、现在三十四岁,原在县文化馆任干事,因犯右倾错误,下放到农村,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大家哄然大笑,那笑声是亲切的,并无恶意。邢干事指指上房东屋,说生产队长就让他住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宅院内又多了一个邻居。
邢干事高高的个头,戴着眼镜,刚来时见人就递烟,那烟是劣质烟,几分钱一包的那种。可社员们看到邢干事递烟都受宠若惊,他们接过香烟美滋滋地吸着,然后就跟邢干事握手,听邢干事自我介绍,我叫邢质彬、男、汉族,现年三十四岁……刚开始时社员们还毕恭毕敬地听着,到后来听熟了,烂记于心,于是他们接过邢干事的烟时,便抢先开了口:我叫邢质彬、男、汉族……邢干事犁耧耙耘样样不懂,拿麦苗当韭菜,上地干活时闹了不少笑话。可邢干事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常见邢干事把二胡带到地头,干活休息时便会来上一曲,那些姑娘小伙子把邢干事围在中间,邢干事便叫他们唱《南泥湾》、唱《翻身道情》、唱《走西口》。一时间上地也唱、收工也唱、晚上开会也唱,村子里到处飘扬着歌声。
有时,也能看见邢干事撑起画板,画村子里低矮的茅屋,伞盖似的树,遮着眼晴围着磨道转的毛驴,忍辱负重拉着犁铧的老牛;画天真幼稚的孩子,满脸皱褶的老人,敞胸露怀坐到碾盘子上给孩子喂奶的女人。社员们无法欣赏邢干事画画的精深懊妙,只是觉得邢干事画神了,画甚像甚,尤其画瞎子老丁,简直就像把真人贴到纸上去了
邢干事的谦恭随和很快赢得了社员们的同情,邢干事的多才多艺更使社员们佩服,大家根本不在意邢干事的政治背景,连生产队长也对邢干事表示尊敬。什么右派?那是上边的事,跟我们村无关,我们只认识邢干事。邢干事是我们村的人。
邢干事在村里吃派饭,每家轮流管一天。轮到谁家管饭谁家就能收到邢干事的一斤粮票三毛钱,在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一斤粮票三毛钱可以算得一笔不小的财富,因此上家家都乐意给邢干事管饭。轮到谁家给邢干事管饭那家的女人可以不出工,专门在家里给邢干事做好吃的。一般早饭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小米粥杂粮馍,一碟腌白菜,最多炒个洋芋丝什么的。中午饭则丰盛的多,有人做麻食、有人擀长面,有人搅搅团。偶而,邢干事还能吃到一顿韭菜饺子。农妇们在给邢干事管饭时使出了全身的才艺,但那饭桌上的花样却仍显得羞涩,物质匮乏的年代,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一点荤腥,生产队杀上一头老猪,每家分得窄窄的一绺,家家锅里溢着肉香,老人孩子们馋涎欲滴,一顿罗卜搅肉馅的饺子可以使人们得到暂时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