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慢慢地,太太看出了些眉目。她发觉春燕常常偷偷看一眼开诚,又慌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她发觉自从开诚回家以后,春燕常常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太太把自己的感觉给老爷说了,老爷想了想,说,春燕那女子也怪恓惶的。太太又忍不住把春燕的心思给开诚说了,开诚说,春燕姑娘啥都好,可惜是小脚,如今城里的姑娘都是大脚。
娘俩议论春燕的话不巧又**燕听到了,春燕再也忍不住了,她跑回自己屋里,头蒙着被子,任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横流。
直到太太叫她:春燕快吃饭吧。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对着镜子使劲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却无法擦去眼圈周围的胭红,吃饭时她谁都不看,却没有逃脱太太的眼睛,太太关切地问,春燕你哭了?那儿不舒服?
春燕放下碗筷,哇一下哭出了声:“我想……我娘”!
满屋子笼罩着悲哀和同情。老爷说,春燕你哭吧,把悲哀哭出来,心里好受些。太太说,春燕怪可怜的,你就认我做干娘吧。开诚做出一付滑稽相:妹子别哭,哥哥这相有礼了……一时大家又都开心地笑起来,春燕也破涕为笑,对这一家人,春燕除了感激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无论春燕怀着多厚的心思,这座宅院由于开诚的回来多了几分情趣。天气很知趣地放晴了,雨后的院子多了知了的叫声,那知了躲在老槐树上,紧一声慢一声地叫着,仿佛在告知人们,它知道所有人的心情。老爷在院子里拉开姿势练开了拳脚,太太在菊花前流恋忘返,开诚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回廊里走来走去,春燕把头埋在胸前,精心地在鞋垫上绣起了鸳鸯,那水鸟成双成对,盛开的荷花为它们做衬。昨天太太安排了,要她多赶几件女红,让开诚走时带上。春燕巴不得这样做,她狠不能把心掏出来绣到鞋垫上,让开诚时时都能感悟到她的痴情。
一晃,几天过去了,开诚要回部队了,他又换上了戎装,穿上军装的开诚又显出别样的潇洒,老爷特意备了些酒,为即将出征的儿子送行。多贪了几杯,老爷和太太迷登着进入了梦乡,借酒壮胆,开诚窜到了春燕的闺房。
春燕浑身燥热,每一根血管都在暴胀,她没有做任何反抗,任由开诚在她身上信马由僵。阵痛过后,春燕开始幻化,她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皮肉都酥了碎了,整条身子随风漂荡,尤如蝴蝶在花间流连,又似飞燕在晴空滑翔。开诚浑身上下都带着火,触到她身上那个部位,那里就开始熔化。她在烈火中燃烧,焚毁。突然岩浆突喷,春燕脑海里掠过一缕轻风一丝浮云,白云托着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繁花似锦,琼台楼阁。
天微明,老爷的上房里亮起了烛灯,太太在春燕窗前柔声叫道,春燕,快起来吧……
太太先将春燕叫到自己屋,翻出一件红绫袄儿让春燕穿上,然后带春燕来到正房正厅。春燕傻眼了,四根红烛在燃烧,正面墙上挂出了只有除夕才挂出的列宗列祖画像,八仙桌上供奉着几碟供果。
老爷神情严肃地焚香叩拜了列宗列祖,然后坐到太师椅上。
老爷发话了。“开诚,春燕,你俩都跪下。”
老爷说,开诚,从今日起春燕就是你的妻子,无论你入朝为官还是种田为民,都要尽到做男人的责任。虽然时间仓促,但祖先留下的规矩不可偏废,你俩先拜天地,后拜列宗列祖及父母,婚礼择日后补。
春燕和开诚给老爷太太磕头时内心升腾起一种庄严一种神圣,她嗓音发涩地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妈”,然后像发誓又像表白:从今后春燕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
北边的枪声响了几天几夜。那枪声时密时稀,时断时续。村外的官道上不断有队伍北上,又不断有伤兵从北边的战场上抬下来,那些伤兵有的高声呐喊,有的痛苦骂娘,污秽不堪的脸上呈现着恐惧和无望,绷带上渗出血渍,结成血痂,有人不行了,便从担架上抬下,顺势搁在路旁,路边的死尸散发着恶臭,招来大批乌鸦。北上的大兵们匆匆看一眼伤员,冷漠无情的脸上显现出彷徨,谁也不去关心未来的命运,无需探究为谁打仗,为了鼓励人们去卖命,战争的组织者们总是把打仗的理由编得神圣无比,冠冕堂皇。
每天,老爷身穿那件灰色长袍,默默地站在路旁,路上的尘埃飞上老爷眉稍,罩满满头华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像。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一簇簇乌云在天空聚合,又四下飘散;远山如黛,横卧在天地交界的地方;谁家的烟囱冒烟了,一缕白烟袅袅婷婷地在空中漫舞,许久许久不愿散去。突然,嗒嗒马啼声打破了瞬间的宁静,老爷紧张了,伸长脖子抬眼望去。那蹄声从远方而来,又向远方飘去,马背上没有老爷熟悉的身影。
豆油灯下,老爷颤栗着捧起了水烟壶。老爷抽烟的姿势显得那样笨拙,吹掉烟灰的同时吹灭了油灯。当油灯重新亮起时,春燕吃惊地发现,老爷瘦俏的脸上竟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太太一改往日的温柔淑贤,她总是跪在菩萨神像前,焚上一柱香,乞求神仙保佑儿子平安。那菩萨颔首带笑,仿佛领悟了太太的心意,给太太送上一些祝福一些安慰。
唯有春燕与众不同,她觉得开诚不会出事的,因此上夜夜都做着好梦,梦中开诚带着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云在脚下飘,船在云里行,骏马长着翅膀飞来飞去,百花园里姹紫嫣红。春燕跪在长满水草的天池边沐浴,开诚牵着骏马静静地在一旁守侯;开诚将春燕抱上马背,骏马飞奔,耳旁传来呼呼的风声。她跟他在长满水草的草原上打滚,她与他携手在茂密的林间小路上漫游,开诚将春燕抛上云天,双手又稳稳地将她托住。突然,雷声大作下起了飘泼大雨,开诚将春燕裹到怀里,用宽大的胸怀为春燕遮风挡雨。春燕偎在开诚胸前,感觉开诚的胸膛坚实无比,充满阳刚之气。雨晴了,西边天上架起七彩飞虹,开诚春燕手拉手在彩虹上漫步,充满不尽深情。
早晨,东边的太阳跃上树梢,跳上窗棂,春燕揉揉眼,仍然沉浸在昨夜的梦境之中。好像有人叩了一下大门,她忙穿衣下炕,开了大门,门缝里掉下书信一封。
春燕不识字,将书信给老爷逞上,老爷颤栗着将信打开,果然是开诚捎回的家书。开诚在信中告诉二老,他安然无恙,望父母不必担心,北边打了败仗,队伍往南撤退,家乡不久就要被解放军占领,望父母好自为之,想法设方明哲保身。春燕仄起耳朵细听,希望听到信中开诚提及有关春燕的只言片语。老爷捧着儿子的信高声朗读,读着读着老爷眉头紧锁,看到后来他干脆默不作声,最后将信搁到桌上,唉叹一声。太太拿起桌上的信,戴上眼镜细看,看到后来她看一眼春燕,又瞅一眼信纸,脸上呈现出难以言状的复杂表情。春燕想,可能二老思儿心切,见信如见儿,禁不住悲伤之情。她有点埋怨开诚,既然路过家门口,为啥不进屋看看,干吗隔着门缝塞进书信一封。想着想着又有些释然,自古道官身不由己,他手下又带着那么多的兵。春燕想任何事只会往好处想,她心地善良,常常把所有的人想象得跟她一样。
她烧火做饭,侍奉二位老人用了早餐,饭后太太照样潜心拜佛,老爷站在走廊里看看天,背起双手,弓着腰出了院门。春燕洗了碗筷,将那封信叠好装起,出于某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春燕解开大襟袄,将信郑重地装在贴心的兜肚里……
“春燕,春燕,你到我屋里来一下。”太太屋里紫烟袅袅,一股熏人如醉的香味。太太在炕沿边坐着,春燕垂手侍立。太太解开大襟袄,从贴心的兜肚里摸出一样东西,春燕用眼角的余光瞄过去,那东西黄灿灿亮闪闪,非牛非马,却长着四只蹄子一只独角,一根尾巴。太太告诉她,那是一只金麒麟,开诚也有一只,跟这只一模一样。太太说,她把这只麒麟送给春燕,无论开诚怎么样,她始终认定春燕就是她的儿媳。春燕扑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接过那金麒麟时如重千钧,那麒麟带着太太温热的体温,春燕低头叫了一声“妈”!内心升腾起一种庄严一种感激。农家女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简单,春燕伏到太太的膝盖上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太太用柔软的手抚着春燕的头发,春燕被一种深深的母爱笼罩着,她的心似禾苗吮吸甘露那样酣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