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陋室放不下一张书桌,便在封闭的阳台上为自己搭建蜗居的窝,零点三平米一张小桌,刚能放下一台电脑,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坐在电脑前,一笔一划地镌刻着那些苍老的岁月。
想着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便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老婆在睡梦中说着呓语:别写了,睡吧,你的文章只能感动你自己。
仿佛有人在我的骨实里楔进一枚铆钉,开裂的骨缝里流出了殷红色的铁锈,构筑信念的积木在迅速塌垮,心的深潭里泛起一层浪花,反躬自问:这根快要蘖朽的椴木还能不能雕刻?
多少次跟机遇擦肩而过,耄耋之年才想起了要给这个世界上留点什么……是不是有点太晚?关键的问题是:你所经营的这片土地至今寸草不生,泛着灰白色的盐碱。
思绪便像折断翅膀的苍鹭,飘落沙滩。失落的魂灵在暗夜里摸索,秃废的精神靠什么支撑?
披星十载,费尽周折,我生命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潘杨柳》终于面世,抚摸着暗红色的封面,心的风帆有一种终于靠岸的酣然,虽然还无法预测下一次启航的日期,我得到了暂时休整的瞬间。当然,我不可能休整的太久,因为我知道,生命的冬天离我不远。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了老教授的屋门,他是我在这座都市的一位长辈亲戚。我急于想找一位独具慧眼的鉴赏者,来验证我这块顽石的成色。老人审慎地将我的书收下,然后说:我看完后给你打电话。
三个星期后,我接到了老教授的电话:你的书我看完了,有机会过来坐坐。我第二次来到老人的居屋,老教授沏了一壶浓茶,我们围着一张方桌,敞开心扉面谈。
老教授没有任何开场白,首先毫不客气地指出:错别字太多!这让一个做学问的人无法接受。接着拿出他读过的书让我看,差不多每一页都有老教授的改正。还有老人加写的批注。我的心温暖着,嘴角有感激流露。老人接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他同样加了批注的、华人作家群中唯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的著作《灵山》,说:一百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奖委员们从来没有妄评过一部作品,那些历任评委审视文学作品的眼光严谨而近乎苛刻。老教授继续说,他认为,高行健得到了他应当得到的荣誉,这部作品其所以能够获奖,完全不是所谓的“政治因素”,而是由于高行健那种无以伦比的对生活的洞察力和高人一筹的写作能力征服了评委。说到这里老教授有些忿然:我常常想不通,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竟然容不下一座“灵山”!至今在国内仍然见不到《灵山》这部巨著的正版。我翻着那本盗版的《灵山》,对老教授提了一个后来想起来非常幼稚的问题:这部《灵山》比起《白鹿原》来,孰优孰劣?老教授想得很苦。最后,他打了一个比方,说《白鹿原》是“中国冠军”,而《灵山》则是“世界冠军”。我没有读过《灵山》,将信将疑。
关于我读了《灵山》以后的感受,我将会在另外一篇文章里详细表述,在这里我只想用两个字加以总结:震撼!我还想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如果拿《灵山》和《潘杨柳》相比,《灵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而《潘杨柳》只是一枚沙砾,有可能连沙砾也够不上。总之,我找到了差距,得到了升华,重新上了一个台阶,那些翻新的感悟令我激动不已,我终于找回了我自己!
诚然,就现阶段来说,我的文章只能“感动我自己”。要想感动别人甚至整个世界,必须具备“下地狱的能力”。反躬自问:我具备了吗?还有感悟和灵性,元始天尊登坛讲道,三千弟子不知所云,惟有悟空一人能解得妙语真言,可见芸芸众生人精不多。我算什么?
是不是对自己有点苛求?非也。写文章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族群,如果不能非常苛刻地要求自己,就不可能成功。
静思之,假如我的文章连我自己都感动不了,我还写它做什么?老教授认为:文学是一个人用灵与肉打造出来的胚胎,你写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对自己的一次升华,所以必须蘸着自己的血去写。不要哗众取宠、不要追求时髦,耐下心来,跟自己的灵魂对话。什么时候你能念着咒语升天,那才是你的第一次成功。
这有点玄,我能否到达那样的意境?我直视着老教授那睿智的目光,感觉他嘴里流露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警世名言。我不敢有任何分心,洗耳恭听他的教诲:莫泊桑说过,写小说的人不能让读者发现文章里的自己(不是原话)。不要害怕读者看不明白,只要不加修饰地把你对社会独到的感知写出来,(这种感知别人没有)你就会成功。
老教授告诫我:人老主要是心老,心不老人就永远年轻。他说他相信《古兰经》里有关“灵魂不灭”的论述,人生命的结束只是下一轮回的开始,抱着这种信念,你临死前也就不会觉得恐惧。为了给下一个轮回积聚智慧和力量,人就需要创作。
我们的谈话行将结束时老教授说,这几年他很少完整地将一部国内作家的小说读完,他在开读我的小说《潘杨柳》时信心不足,怀疑能不能看完,结果居然看完了。这无疑对我是一种褒奖。
重新坐在书桌前,我开始做着远航前的准备。我不再彷徨、不再犹豫,不再刻意追求成功。成功和失败对我来说不再那么重要,只要我能直面人生、把自己那些翻新的感悟写出来,对我来说就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