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宣化，一座正在消亡的古城，古称“京西第一府”，从古至今乃屯兵之要塞，乾隆帝称其为“神京屏翰”。
早在战国时期，燕国设郡，与现怀来、涿鹿、赤城、沽源及北京等地区合称为上谷郡，乃上古时代三祖之战的遗迹所在，史称“涿鹿之战”，随着历史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故事和传说，在这块土地上演着，有些被载入史册，而有些，则化作了老人们嘴中的故事……
虽说关于这块土地的传说可追溯到数千年前，但若单说这宣化城，却只能说到唐朝末期。
天宝六年，唐御史大夫安禄山密谋造反，假称抵御外族入侵，在今宣化地区修筑了一座东西向的矩形城堡，称作“雄武城”，安禄山于城中聚兵屯粮，企图夺得天下，而这座军城便是最早宣化城的雏形。
据民间相传，在雄武城之后，乾符年间，当时还未封晋王的李克用与子李存勖及其他十二位养子，率领沙陀军到雄武军城之中，招兵买马，组建军队，在原有雄武城的基础之上，又修筑了一座边长六里十三步的正方形城池，同时帮助当地百姓掘沙种田，在城中修建皇城，自称为王，称“沙陀国”。
这沙陀国便是我们后来所说的“宣化城”，其皇城后被改建为明武宗的行宫，而当年沙陀国的南城门后与镇朔楼、清远楼遥相呼应，保留至今。
李克用的十三位儿子也受其分封于沙陀国周边各地，史称“十三太保”……
而史料上对沙陀国的记载可谓少之又少，故“沙陀国”这三个字，也便只化作宣化古城中老人们口口相传的一个故事罢了。
在过去，城门分文武，以南门为正门，东为文，西为武，当年沙陀国的南文门，便是后来明朝翻修后的“昌平门”，又称“拱极楼”，民间俗称“南门楼”，是宣化唯一保存至今的城门。
……
关于这座古城的曾经，无论是南墙瓮城，还是巨型霸下，以及其他等等诸多故事，大多都随着历史的推进而化作传说，却又总有些人或事不断在为人们展示着那些被掩埋的历史……
2.
1937年，8月。
此时暑气褪而寒意未袭，正是宣化地区一年当中最舒适的时月。
距宛平县事发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这一月间，其他地界谈论最多的词汇大多都是“枪声”、“失踪”云云，甚至会有个把的年轻人还想去前线走一遭，但说来也怪，偏偏就在这宣府地界，人们讨论的却是最近发生的一件怪事……
“哎，陶嫂子我跟你讲，我昨天可是瞧见嘞，真儿真儿的。”
“对吧，我就说过嘛，是不是一模一样？”
“可不呢，你说这怪啊，之前我家那人也说瞧见嘞。”
女人们一边对着菜摊挑挑拣拣，嘴中还不停地讨论着近些天的怪闻，时不时的还能插上两句张长李短，南城市场本就是这样，人来人往，吃茶买酒的，卖艺耍把式的，东一嘴西一句，本也不会有人把这些碎嘴当回事，但此时这些话，却是被旁人听了去。
一方小桌，四条凳子，一面幌子一字“茶”，路人来了坐下便是客，临走留份茶钱，这茶摊大小也就成了生意。
而此时正坐在茶摊上的两人，一个表情凝重，一个若有所思，不时地喝上一口，继续侧耳听着女人们所说的那一件怪事……
“我说，她们讲这个，跟你给我讲的是不有关系？”
说话这位看起来要稍长于另一位，听口音不是宣化当地人，二人身穿一袭灰面布衣，虽说是由打外乡而来，却连鞋面上都不沾得一丝泥土，应该不是普通人家。
再看年轻的这位，依旧是若有所思地喝着右手碗里的茶，也不说话，方才同伴的问题就好似一阵微风般，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但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却在桌下摩挲着，指尖翻动，试图用现在所了解到的信息去慢慢证实他之前的猜想……
“我说妹夫……我妹妹这正大着个肚子，你说你又把我拉出来，还赶上这么个事，这万一咱俩有个好歹，这两家人可咋办？”
面对着大舅哥的牢骚与询问，这位妹夫显然没有放在心上，他认为对方所担心的这些，并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至少有一半是这样的……转头向之前聊天的女人们身上打了两眼，再看回自己的大舅子，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在验证自己先前心中的某个答案了。
“一半。”
“什……什么？”
“你刚才说的，至少有一半不会发生。”
说罢，又端起茶碗喝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他把左手收了回来，没有再企图去了解更多的细节，他明白，有些事情，该他知道的，时机一到自然就会了解，而不该知道的，无论如何他也触及不到分毫。
“这次至少你不会出事，就是这一半……”
没错，早在决定要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大舅子肯定不会有事，而他几日来反复推算的，不过是另一半的结果。
“得了，我也不多问你了，问了你也不说，我妹妹还真能看上你这个闷蛋性格…，”说着，人就站了起来，“走吧，其他几家估计也该到了，别让康乐兄等急了。”
其实这个做妹夫的并不是真的闷蛋，很多事情囤积在他的脑子里，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讲，不知道怎样去向他人解释，直到遇见了李家的大小姐……
站起身来，随手留下茶钱，刚向前走了两步，又站定下来，回头看了眼茶摊老板。
“你这茶摊别撂了，谈不上大富大贵，留给后人至少能干得长久，日后倒是愁不得吃穿的。”
……
3.
在过去的中国，各地方都会有几家乡绅，乡绅不同于地主，乡绅多是落第士子、还乡的官吏、宗族的长者或者是当地较有文化的地主，相对于财力而言，决定一个人是否成为当地乡绅，更多的是此人的文化程度以及在本地的威望，乡绅不是一种官职，多数情况下，是民间自发形成的一个团体。
而乡绅又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他们似官非官，近民却又要高于民，在某些程度上，乡绅可以有一定的执法权，而百姓很多的大小事务，也都需要通过乡绅来解决，诸如财产的转让，纳妾休妻等，都需要同当地乡绅商议。
有些乡绅家里本就有些积蓄，也会在当地置房买地，“大户人家”一词即是如此。
郑家便是宣化当地的一大世家，郑宅由于兄弟分家，划作南北两院，北宅为老宅，后人势微，南宅家主名为郑康乐，是清末名将郑鳌峰的曾孙，郑鳌峰曾追随向荣镇压洪杨起义军，后跟随李鸿章攻打捻军，先于浙江任职提督，后又任职直隶提督，被诰封为“忠烈公”。
而此时的郑康乐独坐正厅，平日里的他就爱喝个茶听个戏，有事没事得上兴华茶园去逛一圈，但近些天却显得有些严肃，成天窝在宅院之中，茶也不喝了，是戏也不听了，只因七日前，涿鹿来一李姓家奴，说自家老爷有要事相商，而这商议的日子，便是在今日。
郑宅位于宣化城内西芦家湾，与南城市场相距不远，郎舅二人离了茶摊，按现在钟点说，大概也是走了五六分钟。
今天除了这二人，还有其他宾客，郑康乐一早就让管家在宅门外候着，这管家看起来得有个五六十岁，打小就是在这郑宅当中长起来的，他的父亲原先便是跟随忠烈公，后做了这郑家的大管家。
现在虽说是已经民国了，可这老管家依旧是一副前朝的装扮，戴着个小帽，后面还甩着一条灰白相间的大辫子，郑康乐倒也是从未要求过他。
“呦，李爷，您来了。”
郎舅二人刚刚迈步进了巷内，这老管家赶忙两步，迎上前去，紧接着一个作揖拱手，虽说是年事已高，该有的礼数还是一样不少，毕竟在外人面前，他也是代表了主家脸面的。
老管家起身的时候抬眼瞅了下李爷身后的这位，是张生面孔，但从这穿着打扮瞧得出来，也不是普通人家。
聊了两句闲白儿，相互客套几句，说话间三五步便来在了郑宅门前，这位李爷抬眼打量了一番这家宅门面，虽说这南宅并非老院，但能有这番气势的，在这宣府地界估计也就是郑家了。
“那就劳烦二位爷自己进去吧，老奴就迎到这了，先行退下，家主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老管家抬手，对着郎舅二人比了个“请”的手势，自己慢慢后退，重新回到巷口，继续等候其他宾客的到来。
4.
跨过门槛，郎舅二人这算是正式来在了郑宅之中，走道的当中左右观瞧，看着郑宅院中的花草树木，装饰摆设，这李老爷心里就暗暗念叨，“我李宅何时才能像得郑家这般气派……”
穿过庭院，来在了正厅之中，木椅之上的郑康乐连忙站起身来，对着两位来客行了个拱手作揖礼。
“李兄李兄……”
这郎舅二人，做舅哥的这位便是姓李，全名李贵生，涿鹿上洪寺李家的现任家主，而这位做妹夫的，祖上本就是涿鹿人，原先住在京城，民国后搬回的涿鹿，姓黄，全名黄宝员，是涿鹿下洪寺黄家的家主，包括后世人们提到的“上洪李下洪黄”说的便是这两家。
郑李二人相互客套两句之后，郑康乐很快便侧身看向黄宝员，其实大家都知道，郑康乐打一开始的注意力就都在黄宝员的身上，先和李贵生客套两句，也只不过是循着规矩罢了。
不只是在旧社会，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在人与人的交往当中，一定要遵循着一些规矩，与朋友见面，对方带来里一位新朋友，如果你上来就把注意力都放在新朋友身上，这对于老朋友来讲，就是失礼了，一定要先和老朋友交流一番，所谓“叙旧”。
此时的郑康乐便是如此，与李贵生交谈几句，便侧身看向黄宝员，李贵生心里也明白，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讲，他的这位妹夫，才是这次活动的主角。
“嗨，你看我这，忘了介绍了，”说着，将自己的妹夫让道身前，“这位是涿鹿下洪寺黄家的宅主，黄宝员，我妹夫！”
“听说过听说过，黄老爷年纪轻轻就打京城出来，在涿鹿安家落户置办产业，久闻其名，今日得见，果真是大家风范！”
其实郑康乐早就听说过黄宝员这个人，早些年他举家离开京城，在涿鹿起宅购地，一跃成为当地一大户，早有耳闻却一直没能得见，令他意外的是这黄宝员与他想象当中实在是年轻不少，而这李贵生一个土生土长的大户老爷，现在居然会听命于他，此人绝非自己先前想的那么简单……
“郑兄，其他几家人来了吗？”
这里说的其他几家人，是指除涿鹿之外，其他各地方的大户们，彼此之间也都是亲戚关系，其实这次的见面就是黄宝员发起的，由李贵生负责组织，至于郑康乐，只不过是把几家相见的地点选在了郑宅罢了，其实在黄宝员的心里，郑康乐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还没有，你们是最先到的。”说话间郑康乐招呼家中的奴仆，将沏好的茶端了上来，这郑康乐是个好玩的主，平日里除了听戏就是喝茶，家中也是不乏好茶，这茶才刚刚端上来，房间之中便满是茶香。
……
5.
“李兄我跟你讲，我打算再盖一座戏园，紧挨着西牌楼，名字我都想好了，‘上谷大戏院’，怎么样，来年就起！”
在等人的过程当中，郑康乐和李贵生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白儿，茶过三盏，但说到要新起戏院，郑康乐的兴致是又高涨了起来。
“呦，郑兄这是又要起戏园啊。”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调侃，听得出是个女人。
“哎呦我的妹妹你可来了。”
三人循声望去，李贵生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远房表妹，急忙起身相迎，倒不是说他和这位表妹的关系有多好，而是因为这位表妹，是他们这些亲戚当中，最为特殊的一位……
“呦，婉琳什么时候值得哥哥亲自起身相迎了？”
“啧，这不说笑了不是，别人我能不迎，你可是我妹妹啊！”
来人叫康婉琳，蔚县人，是当地大户的家主，之所以说她特殊，就是因为这康家，是这几家中唯一由女人掌家的，这不仅是在亲戚之间，整个中国这都是不多见的。在最初，康家原本也是由男子掌家，但不知在多少代人之前，家族内部斗争，最终演变成了如今由女人做家主的格局，康家更是在康婉琳母亲的带领下做起了买卖，为家族添了不少的产业，到现在，康婉琳在亲戚之间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哈哈，没想到，居然是康小姐先到，这样一来其他几家应该也随后就到了吧。”郑康乐见到是康婉琳，情绪比先前聊茶园的时候还要高涨，不只是由于康婉琳的地位，更多的是因为看到了康婉琳的美貌，年纪轻轻便是一家之主，同时又有着如此美貌，敢问哪个男人见到不会激动呢？
“真是没想到，我郑某今日得见你们十三太保齐聚，这可是千年罕见啊！”
康婉琳在见过郑康乐的反应之后，暗暗地白了一眼，一股略带冰凉的气息大鼻腔中流出，嘴角在一瞬间微微向一侧上扬，脸上写满了对眼前人的不屑。
“呵，郑兄多想了，我们几家时常会有一聚。”说着，收起之前不屑的表情，抬眼看向李贵生，仿佛在审犯人一般。
“其他几家我都让他们先在外头等着，先由我来问一下，为了什么，”康婉琳的眼神显得更加冷峻，这绝不是一名普通女子可以拥有的气场，此时李贵生也切实地感受到了，为什么康家可以由女人掌家，更体会到了作为家主，自己与康婉琳的差距……
“为了什么，把我们其余十二家都叫来，是为了什么……”
就在李贵生被康婉琳自身散发的强大气场震地吐不出一个字的时候，先前一直什莫不与的黄宝员走上前去，站在康婉琳的面前，以同样的方式看向她，而此时黄宝员不知哪来的魄力，气场直逼康婉琳，他的眼神更冷峻，表情更为严肃，这种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是多少年来康婉琳从未感受到过的，能有这样的气势，很难想象这个黄宝员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这里，马上会有一件大事发生，而你们所有人都会收到牵连……”说着话，黄宝员左眼微微眯起，向前探下身子，靠近康婉琳，而她此时就像一只猛兽爪下的猎物一般，连气都不敢喘。
“这个理由，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