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将拎着发臭的包袱推开门,愣住。
颜朔要打水沐浴,他正好出去处理连五和那个替死鬼的相关事宜。没想他出去半天,回到客栈,屋中热气氤氲,水雾朦胧,他依然还泡在木桶里。
看惯了他的潦倒模样,如今他洗净了,反而让韩将有些不知道把眼往哪里搁。
颜朔的两只白皙胳膊搭在桶沿上,黑发顺贴,不少泡在水中,粘在他的脖颈上,衬着他苍白的面孔。他原来黑色长发,带着出落妖娆让人心动的美,而如今短发贴着他的脸颊,勾着他湿润的唇,宛若桃花拂面,缭绕的水雾半遮半掩,反而更添了一丝别样的风情。
一片水雾中,他闭着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
轩窗开了一半,外面雷声低喑,乌云滚滚,水墨般的云席卷着雨滴,凉风阵阵,雨斜斜的砸进屋中,地面湿了一片。
“开着窗洗澡,就算不怕被看,你也不怕着凉么?”韩将关窗户,倚窗看他。
颜朔懒洋洋地倚着木桶,白皙透着红晕的脸蛋笑得好看,“屋中太沉闷,着凉倒是不怕,就怕自己不小心睡着,淹死在这木桶里。”
“这般也不错,最起码死前能喝够一桶水。”韩将打趣笑笑,将包袱往桌上一扔,“赶紧洗完出来吃饭,你这个洗法是要蜕一层皮么?”
“淋了一路的雨,韩大人不过来一起洗洗?”颜朔狭长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总是透着别样的风情。
韩将走到木桶前,只看颜朔的脸,别有用意的笑着,“你现在身子太瘦弱,一起洗我怕你承受不住。”
颜朔的手指敲敲桶沿,声音低柔,带着捉弄的笑容,“怕承受不住我那一身臭气?”
韩将盯着他看,咬唇,牙尖深印不自知,叹息,“你怎地瘦成这样?”
颜朔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整个身子没进桶里,只露着脑袋狡黠的笑,“一度春宵后,自人比黄花瘦,雨夜绸缪恨未休,奈何一年相思愁。”
颜朔念念有词,含笑如桃花林里花纷飞。
韩将垂了眼帘,这是他曾经写的诗。
当时酒醉人糜,想扔给青楼花魁,却砸到颜朔的脑门上,颜朔笑得明镜一般当众念的抑扬顿挫。
此后他风骚的名声落实,颜朔每每见到他都笑得宛若小人得志。
韩将看着他,眼神深处情绪复杂,脸上却遮掩着最简单的笑。
他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退后几步,靠在桌旁,一根手指挑开蛇皮袋,“这是我在你住的破庙武神灶后翻出来的包袱,前夜看你也拿了一个这样的,所以就拿来了。”
颜朔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住武神庙里?”
“闻味。”韩将回答的爽快。
颜朔表示没听懂。
“那一带有着你身上那股独特的臭味,我闻出来的。”
“……”
远处迭近的滚滚闷雷,韩将无事可做,闲得一件件端详他包袱里的物件。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把短小陈旧且没开刃的匕首,一块通体白润泛光的上等玉佩,和一幅卷得工整有些年岁的画轴。
韩将天生喜好玉饰玩物,拿起玉佩来迎着窗口,打量半天。他对玉器颇有研究,一时半会竟猜不透这玉的材质,迎着晦暗的光,只见一面镂刻了一条活灵活现的落戡图腾蟠龙,另外一面是古字‘商’一字。
以前从没见颜朔配带过它,难道是颜朔潦倒之际顺手偷来的?
他狐疑的转头看了一眼颜朔,颜朔泡的舒服,半闭着双眼无心搭理他。
他恋恋不舍的放下玉佩,拿起那把匕首。
刀刃乌黑,锈迹斑斑,一看便知多年未用。
御剑坊自古历代便是铸剑世家,落戡帝国有一半的兵器刀剑都出自御剑坊,它坐拥军械,落户溪南与帝都北庭南北而立,财富权利兵器储备都不容小觑。最令人称奇的还是它笼络了落戡各处的能工巧匠,锻造各种奇异武器和刀剑。相传颜庄主当年仅凭着一身携带的武器便打败了昭歇的一整只军队。
只是不知他手中这把有什么神奇之处。
他弹了弹剑刃,发出雄浑的铜鸣声,“这是你的传家宝?为何连你们御剑坊的署名都未刻?”
颜朔斜看了一眼,换个姿势,继续泡的悠闲,“那是楼拜送的生辰礼物,这一年颠沛流离,没保养好,算是废了。”
韩将将其扔到一边,冷笑,“你家原本就是铸剑世家,他送你一把匕首算什么?”
颜朔支着脑袋看窗外,搭理他一句,“也许是定情?”
韩将拉长了脸,扔了匕首,转而去摆弄画轴,丝线捻卷,他将画卷慢慢展开。虽然纸料枯黄,颜朔却保存的相当好。
上面水墨渲染,工笔勾画细致,一个女子湖边垂钓,侧脸托腮,神情悠闲,衣着花式繁琐,插簪琳琅,宽袖薄绸,长发弯曲如波浪,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气质空灵,颇有意境。
颜朔见他对着画轴看了半天,只觉有些好笑,此人好色的名声还真是不委屈他。
“你色眯眯的盯着我师姐做什么?”
韩将摸摸泛黄的裱纸和画轴精细的材质,问他:“这画中的女子是你的师姐?”
颜朔点点头。
韩将狐疑,“你为何将你师姐的画像一直带在身边?”
颜朔闭着眼睛,隔着雾气,声音有些飘渺,“打小我和她吃青梅骑竹马,互相打架互相耍。四年前离开她时,我许诺定不会忘她,她送我一副画卷,提醒我,待我考取状元郎,官及大将军,我便迎她出谷,娶待嫁的她。”
此言一出,把韩将都震惊的半晌没缓过神。
颜朔敲着桶沿,笑吟吟地看着韩将的反应。
关于颜朔的身世,一直成迷。
颜朔初回落戡时,曾在落戡掀起过不小风波。
御剑坊的小少爷在五岁时候被人掳了去,十几年杳无音讯。突然有一天,颜庄主领着那个笑眼明媚的美丽少年到众人面前,宣告这是他丢失已久的儿子。
但匪夷之处在于,他这儿子一双迷离的桃花眼,明眸皓齿中透着的灵气,像极了他的十四皇舅。
于是有流言说颜御老来无子,无人继承御剑坊,便过继了十四皇子在外的私生子。
可按照年龄来推算,颜朔和十四皇子相差不过八九岁。
于是众人把自己绕晕了。
即便子狐灯的弟兄们问起,颜朔也只是拿失忆来搪塞,弯个明媚的笑眼,对众人说,英雄自古神秘,兄弟莫问出处。
他脾气好,模样也好,深得大家喜欢,也就没有人深究。
如今他却轻易的说了一个惊天真相,一时连官场多年耍狐狸的韩将都措手不及。
韩将眼神探究,“你失踪的那十多年,是出去拜师学艺?”
颜朔的睫毛上搭着雾气,手指圈着水划开波纹,“我曾幼时中毒,师父治好了我。父亲深觉我留在御剑坊就是一个大靶子,为了我的生命安全考虑,他便让我拜了师,随师父去了白央,直到后来局势稳定,我也长大了之后才把我接回来。”
“原来你一直被藏在白央。”韩将若有所思,“你的师父是谁?”
颜朔声音软软,朝上看他,“我师父说凡是这么问的都没打什么好主意,告诫我千万不能说。”
“……”韩将吃瘪,仍不甘心,“那你师姐……”
颜朔一只胳膊搭在沿上,轻笑,“我师姐说她不认识你,你不用知道她叫什么。”
韩将狭长的眼越发深邃,手中拿捏着画轴来回卷,“……那你何时回去娶她?”
颜朔仰头看看皱巴巴的手指,嘴角勾着小聪明得逞的笑,“自然是等着把你算计倒了,我篡了你左将军之位,大张旗鼓的回去娶媳妇。”
韩将盯着画中女子半天,最终,回头侧着脸打量颜朔,“一年不见,你胡诌水准提升不少,下次记得编个更精彩的故事来解解闷。”
颜朔缩着白皙的肩膀装无辜,“我心寸表,句句属实。”
韩将把画卷至最后,手指摸摸上面‘卿予师兄’的清秀字迹,忍笑,回头看看泡在水里的颜朔,继续忍笑,“这上面写的,是‘给师兄’”
颜朔正色,“你管她写了什么。”
韩将指指画中女子,“她到底是你的师姐还是师妹?”
“……你没必要知道。”
“有必要,”韩将一本正经道,“你在骗我,你总是喜欢胡诌八扯。”
被韩将一句话拆穿,颜朔脸没处搁,清咳一声换了话题,“那个替死鬼什么时候受刑?”
韩将细心地卷画轴,道,“若午时无雨,便斩立决了。要不要一起去看那个替死鬼行刑?”
“不了,”颜朔拢起头发,抹抹脸上水气,撅撅嘴,“就当颜朔真的死了吧,从此以后,世间便再无颜朔。”
“哦?那你是什么?”
颜朔趴到桶沿,水雾衬姣好面容,笑靥如蜜,“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个名字?颜一,颜二,还是颜九生?”
韩将被他这一脸勾人的笑容弄得有点懵,“九生?”
“九公主所生,不就是九生。”
“九生?”韩将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突然轻笑,“你若叫九生,那我岂不要叫九世?”
“就是?九十?”颜朔依语笑起来,声轻水柔,“‘韩将’二字威名鼎鼎,足以吓得小孩尿裤子,你又何须换名字?”
韩将促狭着眸子笑。“你若叫九生,我便叫个九世,九生九世,气死那些一生一世人一双,三生三世人断肠。”
“好酸,一副酸副调调,”颜朔嘶嘶两声,尖着嗓子嘲笑,“是被华歆楼哪个姐姐给甩了吧,雨染?还是红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