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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虚影凌空,剑鸣声起

听不到了,听不到了。杜月白在无人可见的手掌背光下,又轻轻笑了笑,嘴角苦涩。

“今时人念旧时事,何其可悲。”云爵没能看到杜月白那张被手掌遮住的白皙惨淡脸孔,更未听到那声呢喃低语,只是隐约听见身前手持墨扇的赵顷唏嘘一声。但云爵并不明白其中深意,有些感慨有些叹惋,眼眸眨动,短暂思索便抛之脑后。

俊邪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云爵有些头大。饶是相较同龄人多出了三两分成熟心智,云爵也看不明白这半天来所有诡谲变化。而这些匪夷所思的源头,竟隐隐与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时间的醉仙居六位大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无论是驾云而来的所谓“天渊神阁”弟子,还是那四柄造型古朴卖相不凡的长剑,以及广场入口那个身穿粗制伙计套服但却明显超脱凡人范畴的酒肆小二杜月白。在云爵捕风捉影地观察下,结合典叔顷叔的反应来看,这几者似乎都与慕叔等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云爵微微皱着邪韵天生的明亮眉眼,内心深处越琢磨越感觉其中的关系就像来往留仙镇内外的走贩口中形容外界大城镇时所说的那样,“这里面的水,可深着哩!”

越想越迷糊,阖眼又开,云爵脑中不禁闪过云白师尊静坐峰顶凝神沉思的画面。

每到思绪阻塞之时,云白常常闭眼再睁,随性放下心中烦恼,再起身时,潇洒恣意仿若红尘与天人之隔。

有样学样地轻轻呼出胸中浊气,云爵睁眼,眼中光暗分明清朗一片。既然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便是。其中道理,与那“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意境如出一辙。

总之,云爵觉得心绪舒畅了许多,身前场景似乎都顺眼了不少。

心神专注观望场中,云爵眼神清澈,瞳孔明净。但在视野的盲点,云爵没能发觉身前的慕尚嘴角挂上了浅浅的笑意,略有欣慰之感。

“捻弦指,轻拢慢捻抹复挑~”一手端着新瓷酒碗,一手粗咧咧地抹了抹沾满了青竹酒的蓬乱胡须,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惬意地随着琴音摇头晃脑,嘴中评点,似是极为懂行。

边上的少年撇了撇嘴,面色无奈,挪远了两步身子,显得颇为嫌弃。远远望着远处的古怪伙计,少年瞪大一双炯亮的漆黑眸子好奇咂舌道:“老乞丐,这家伙你认识不?咋的我竟是一点都没瞧出来还是个高手啊!”

少年模样算不得俊秀,浓眉大眼,眼神黑亮有光,虎头虎脑的,但性子却是随了这座僻远小镇的风俗,机灵之余朴实无害。这时候少年摩搓着一双厚实的肉掌,有些兴奋。

少年和同龄的思尔夜修一般,目光专注地盯着心中高人的一举一动,随口便吐露出了内心的热切好奇。虽说是在向老乞丐询问,但少年看向杜月白的目光一瞬不瞬,丝毫没有看向老乞丐等候回答的虚心之意。

少年不怀诚意,老乞丐也不急着作答,不慌不忙地轻咂一口,胯开了坐在椅子上的枯瘦双腿,被油腻乱发遮掩着的苍老双目中闪过莫名神采,悠悠道:“怎地能不认识,当年何等书生风流,如今却成了黯然神伤避世不出的弹琴人,要说造化弄人,还是珍惜眼前人?”说到最后,话音低落,生出了唏嘘意味。

心神聚焦在远处杜月白身上,少年也并未对老乞丐的呢喃之语置若罔闻。耳边传来老乞丐有些离题的作答,少年听得不甚明了,但多少听懂了些话中的意思。

闻言先是一愣,紧跟着少年猛地转过了头去,视线落在老乞丐那张脏乱得看不清面貌的老脸上,眼睛睁得更大,眼中光芒也更亮,宽厚的嘴唇微张,憨态必现。少年显然被老乞丐的话中之意惊住了,但也仅仅愣住那么一瞬,很快少年便恢复到了那副虎生虎气的模样。

少年翻了个白眼,带着些营养不良的粗黄之色的青涩脸蛋上闪过了尚还稚嫩的不屑之色,显得有些可爱。少年移开了落在老乞丐脸上的惊愕视线,嘴中嘀咕道:“老家伙,还当我是个小毛孩呐?想唬住我?我可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就你还见过这样的高人?我还见过真神仙呢!可安生喝你的老酒吧!哼哼哼!”少年哼唧哼唧地将目光转回了场中对峙的双方身上。少年忘了,离两年前那个差不多的风雪天里,一个牵羊稚童和一个流浪老乞丐的第一次相遇也不过才过去了两年。

老乞丐呵呵一笑,毫不在意地逗骂一声:“臭小子你懂个毛球,爱信不信,老爷子我可没这闲工夫跟你个毛都不长齐的娃娃瞎掰。”边说着,老乞丐边故作潇洒地抖了抖几乎不避风寒的枯瘦双腿。

“得了吧,你都跟我瞎掰了两年了,也不差这一回。”少年聚精会神地远眺场中,头也不回地随口呛声。

老乞丐正眯眼看着场中,手中举起的酒碗刚送到了嘴边,闻言一个颤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俊美如搪瓷娃娃的俏弱少年被威严端正的中年男人抱在臂弯中,乌黑的眼里清净无瑕,即便场上此时正发生着天翻地覆般的变动,少年也只顾着盯紧左右两只白嫩手掌里抓满了的一堆小吃食,红扑扑的脸蛋上两腮鼓起,娇嫩的嘴唇嚼动不停。

此时夜深,新年初一这一天终于过去。前半夜山林里的风声有些急促,后半夜开始婉转了起来,也不在树木之间狂奔乱走,若有若无地回旋在幽旷山林和小平原之间,忽高忽低忽左忽右。

原本只是想趁着年会图个欢闹的留仙镇众人们没想到今年这场“年会”会如此漫长而惊心动魄,经历的一切如在梦中。由最初的兴奋激动,经历了慌乱恐惧,到眼下的麻木沉寂,留仙镇上的老老少少们几乎跟不上场上对峙双方的瞬息变化,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措,呆滞两望。

场上此时,一方写意,一方困窘。

衣帽简陋但仪态却从容自如带着潇洒不羁的杜月白,抬指身前,轻弹慢捻,缭绕在广场上的幽幽琴声便来自于纤长白净的指尖,指尖有老茧,琴音却如珠落玉盘,婉转悠扬,夹杂着匿于其中的凄婉之声。而琴音的主人,正面容低垂,瞧不见表情变化,仿佛沉浸在这一曲琴声之中,“琴意”谐“情意”,“初闻未觉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琴意。

赵顷叹故人,老乞丐叹书生。书生即故人,故人是书生。书生已无故人,书生在此处也为故人。

杜月白低垂着头,而琴音所过之处,人事皆都抬起了头。唯独那片恢弘绚烂品相不凡的霞云,似乎被下方的琴音牵引着,低下了云头。

仰起头的留仙镇住户们,是被那朵开始向下倾斜的霞云惊愕住了,但这大半天来发生的每件事似乎都没有一件不叫人惊慌莫名的。因而在寒风中裹紧身上衣物尚且瑟瑟发抖的众人只是仰着头,瞠目结舌,眼中充斥着惊兀,但也没了恐惧慌乱。

那件名为“苏幕遮”的重器,此时幻化出的霞云的的确确就如留仙镇人们肉眼所观的那样,云头顺着琴音来源的方向一点一点向下倾斜,呈现出北高南低的怪异情形,倾斜之势随着琴音的流淌仍在继续。

就像家家户户用来倒洗脚水的木盆,这片仙异非凡的七彩云朵呈现出向外泼水的滑稽模样,而“盆里”的内容物——那群看不真切身形的“仙人”们,也水落石出般地显现了出来。入目的首先是青衣俊挺的温煦青年桌云凡,这时候摇摇曳曳地踩在云头的最底端,落在留仙镇诸多居民眼里,即便看不清面貌如何,也真是风度翩翩气态非凡,一时间又燃起了寻常凡人对于仙士的探究欲望。

肉眼能观的大体如是,而在留仙镇众人肉眼不可观之下,霞云上下两方人的处境有如泥云之别。

谈不上如何面容俊逸卓尔不凡,但姿态却极为闲淡从容,杜月白轻拢慢捻的姿态落在旁人眼里显得颇为悠哉,眉目低垂像是专注着眼前手指下那座虚无的琴,总之惬意无比。

也有人好奇,分明无琴无弦,何来的乐声袅袅?想来诡异,但也不是想不通,既然能与驾云的仙人对上甚至隐隐占据上风,那能凭空弹琴也不足为奇了,便理所当然地归为神仙手段一类,再也没人敢从心底轻视那个曾给他们打过酒端过菜的酒肆伙计。

这里静默拨弦,写意不羁,落在平凡镇民眼里那叫一个有模有样,要说有那么七八分读书人的清雅风骨,想必也不会有人出言反勃。而那边,虽说落在留仙镇众人仰望的视线之中的卓云凡凌空踩云,好不潇洒,但究竟如何,只有云上的五人才能切身体会……

卓云凡脚尖轻点着霞云向下倾斜的最下端,随着霞云的下沉而摇摇晃晃。卓云凡竭力释放出识念,融合在灵力之中,试图阻碍那古怪琴音对于苏幕遮的渗透。负责掌控“苏幕遮”的是身后的韦良羽韦师弟,随着霞云倾斜之势的加剧,显然琴音之中蕴含的庞大念力几乎要隔断韦良羽对于苏幕遮的灵力控制。卓云凡紧咬着牙关,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设身处地想,将苏幕遮交给五人之中任何一人掌控,都未必改变得了眼下的局面,这股识念之力…实在是太强了,强得离谱。在卓云凡修道至今所能接触的人当中,恐怕即便排不上第一,也在前五之数,除非苏幕遮真正的把持者——韦师叔祖在场,想必才能稳妥对抗。

此人究竟是谁?为何有意为难自己一行人?修为怎地…如此骇人?甚至在卓云凡的感知之中,这股识念后继之磅礴,如同宗门下那条断饮江一般滔滔不绝,加于自己五人以及苏幕遮之上的,不过是朵小浪头。

更让卓云凡感到无奈的是,对方意图清楚到叫人难堪。分明可以可以凭借庞大念力击溃自己在内的五人,但却偏偏只是蚕食般隔断韦师弟对于苏幕遮的控制。简言之,就是要让己方五人脱离苏幕遮,凭借修为抽身离开,对方必定不会再做为难,这明摆着是要夺走苏幕遮,任凭自己一行人负隅顽抗却毫不在乎。

这等做法,难不成是……以牙还牙?电光火石间卓云凡脑海之中闪过无数念头,但眼下却进退两难,心头苦涩,明知无用却只能继续咬牙抗衡。

身后传来低哑的嘶吼,身形高大的紫衣韦良羽全身上下灵力波动紊乱,连带着掌控苏幕遮的识念都散乱如麻。只怕再过片刻时光,无需杜月白如何施展,韦良羽对于苏幕遮的灵识操控便将消弭无形。

韦良羽居于云上五人中央位置,此时霞云倾斜的正中心,看似处于其余四人的环绕保护之中,但显然并非退缩于后以保自身。

即便不凡的家世带给了韦良羽心高气傲的资本,但这半日来的接连打击,抵抗之后依然陷入了眼下的困面,让韦良羽的心境渐渐陷入了颓唐,嘶吼声中透露出了力竭的意味。

没了嚣张气焰,更没了目中无人,韦良羽只想着拼尽全部气力,在祖父赶到之前,维持住对苏幕遮的最后一丝掌控,保住作为天渊门人的心底骄傲。

嘶吼声越发无力,苏幕遮的倾斜之势剧烈不减。

霞云后侧,娇小的云杉少女转过头面向了长发翻飞的身影,低弱出声道:“师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别怕,韦师弟已经传讯韦师叔祖,韦师叔祖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只要坚持到韦师叔祖来,我们就没事了。”蓝白长裙女子身形娇挺不动,温声安慰道,言语间不见慌乱,但微有些颤抖,显然也和青衣卓云凡一般,正输出灵力识念与琴音做着对抗。

云上五人,卓云凡和冰清女子释放灵力识念抗衡杜月白指尖琴音对于苏幕遮的渗透,韦良羽竭力维持着对苏幕遮的最后一丝操控,云杉少女也跟着师兄师姐释放出微薄的灵力对抗有些悦耳的琴音……

唯独盘坐在韦良羽身侧不远处的灰色长衣男子,不见动静,静静盘浮原地,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其无关,镇定得有些怪异。正心神专注着对抗琴音的卓云凡四人以及云下沉浸于自我心绪之中的琴音主人杜月白,对此均都毫无察觉。

无人察觉之下,微弱的荧光在灰衣男子怀中一闪而过。

广场上的人堆里响起惊呼声,因头顶的霞云这时倾斜得快与地面垂直,云上的五道身影几乎是贴在一片七彩的壁画上一般,显现在众人眼中。有见到云上究竟如何情状的满足好奇心的惊叹,也有对于此时霞云垂于地面的诡异画面的惊诧。

披着氅子垂手而立的静默青年瞳孔中无波无澜,本就与自己毫不相干,只当作看客,如同此时从四面八方赶来如过江之鲫的旁观者们一般无二;老乞丐放下了手中的新瓷碗,苍老昏黄的眼神愈发幽深,心中默默思量;黑色玄衣的高大威严中年男人霸气萦绕的面庞上静谧如水,精芒沉于眼底。

而慕尚一行人,身上灵力气机瞬息消隐全无,仿若凡人。云爵正静静看着七彩的霞云快要翻转了过来,眉眼间安宁无声,这时“突”的一下只感觉一股温和无恶意的识念迫入体内,流转身体各个角落,所过之处,灵力匿于血肉,了无痕迹。

云爵心中震惊,好在能感觉到这股识念与先前那股包绕自己隔绝琴音的识念同根同源,来自于身前慕叔,便镇定下心思,侧过视线,迎上了夜修呆滞惊悚的目光。云爵眨眼摇了摇头,夜修瞬间会意,快速压下了眼中心中躁动的情绪,回望场中。

风雨欲来,星消月隐。山林瞬间死寂,留仙镇四周高矮不齐的大山之中,那些不入冬眠整夜鸣啼的鸟兽像是被人捏住咽喉,齐刷刷停止了聒噪,沉沉的静谧如山河末日,这一刻竟隐隐能听见隔着大山南边的海浪声,水陆交融。

留仙镇民们祖祖代代生于此养于此死于此,上到百岁老人下到学步稚子对于大山天生有着敏锐的感知,如此异象,必定有妖异。聚集在一起的镇民们比之遭遇先前霞云上的震慑,更慌惧地挤作一团。

镇南门河流边紧挨着破败墙垣边的那口枯井里似有呜咽声起,散发出微微光亮,在一片昏黑中忽明忽暗。

似是察觉到了异象,又好像终于回味完了往事,杜月白抬起了白净的面孔,眼底笑意轻淡,嘴角轻扬。原本缓慢捻动的手指猛然急促,在身前的半空中抹过残影,琴音随之剧烈。先前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急转为“铁骑突出刀枪鸣”。

音过之处,青年司南瞳孔骤缩,炽烈冰寒交杂之气澎湃身周;负手而立的慕尚,五指在身后舒张,众人身前立起一道无形屏障;玄衣中年男人威武眼中流淌过紫金之色;老乞丐胯开的双腿盘了起来,单臂撑膝,身形摆出侧卧之势。

霞云终于垂直于地,五人中央的紫衣青年一声闷哼,灵识溃散,身形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掉落霞云,力竭受创陷入昏迷。霞云最下端的卓云凡也终于站立不住,感受到身后韦良羽气息的萎靡,迅速一步迈出,拦在韦良羽掉落的路径上一把抓住了向下坠落的韦良羽,顶着浩瀚识念的压迫之力,悬浮空中。卓云凡压下了胸中翻滚的血气,心头苦笑,引以为傲的金丹境修为竟如此不堪。

最上端的蓝白长裙女子盘坐的身形随着霞云的垂直之势也终于保持不住,娇躯一震,便飘离了霞云,清寒灵力温和地包绕住了身边摇摇晃晃的云杉少女,和抓着韦良羽的卓云凡一上一下浮在空中。

幻化作霞云的苏幕遮上,还剩下了一人。

仍然如浮雕般盘浮霞云上,那原本最不起眼的灰色长衣男子巍然不动,此时低垂着的脑袋缓缓抬了起来,成了场中最为惹眼的存在。

看也没看掉离了苏幕遮的卓云凡四人,杜月白目光轻散地笑望着那道身影,漫不经心开口问道:“身外身?”,边说着,杜月白停下了指尖的拨动,垂手身侧,抬起了下巴,像是在求证。

随着杜月白的收手,琴音也如回旋的溪水般迂回着散去,松了口气但十足狼狈的卓云凡三人目光同样望着苏幕遮上那位素未谋面的同门。韦良羽陷入昏迷,意味着苏幕遮与五人的联系尽皆切段,遮掩了五人面容的云雾之气消散无形,露出了卓云凡四人的面孔。

果然声如其人,卓云凡看着二十出头,是个面容俊朗星目温和的青年,脸上带着些轩昂之气;至于卓云凡手中陷入昏迷的韦良羽,一袭紫衣颇为华贵,面目白皙,此时眉头锁紧,卷眉细目,一看就是个富家子;而那蓝白长裙的女子,年岁或与卓云凡相仿,真是极美。高挺的鼻梁微翘的眼角如工匠手中勾勒出的寒玉,肤如凝脂犹有过之,眼神如冰如水清净无暇,气质好似雪山冰莲,不染纤尘;最小的云杉少女,十七八岁的模样,与蓝白长裙的冰兰女子比起来,更像一朵温婉的小芙蓉,清丽出水,带着少女气,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露出面貌又无霞云阻碍视线,卓云凡几人的模样落在了下方寻常百姓眼里,又引起一阵惊呼。粗山粝水的,留仙镇上众人哪里见过这等俊朗青年貌美女子,隐约有人拿云爵夜修二人与他们作比。

云爵内心尴尬,夜修倒颇为自得。二人同样对卓云凡几人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比较衡量。看样子,这几人比自己二人年长不超过十岁,却已经能够御空,到了何等境界呢?云爵眼中闪过习惯性的思索,这一回连夜修都没有出声言语,眼神明亮地细细打量,显然也在内心比较。

除去陷入昏迷的韦良羽,卓云凡三人目光中带着不同的意味看向正抬起头来的灰衣男子,灵力缭绕身周,悬浮空中。

灰衣男子仍然盘坐,双手掩在宽大的袖子中,覆于膝前,缓缓抬起了头,显露出一张怪异的脸孔。如何怪异?白白净净的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眼角显然还没长开,分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可偏偏那双明净无尘的眼里,流露出了浓烈的沧桑意味,像有百年更替的云雨在其中生灭,虽不显暮气,但也映照出了不符年龄的苍老厚重。

面对杜月白这声略有好奇的探询,少年模样的灰衣人青涩脸上露出不紧不慢的笑意,缓声道:“你猜呢。”

语音清脆,眼神流动极慢,毫不在意地与杜月白的轻散目光对视,灰衣“少年”显得竟比杜月白还要散漫随意,颇有几分少年玩闹意味。

垂着双手,杜月白轻淡的眸子第一次眯了眯,面色无波,嘴中轻语:“看来真是身外身了,不过是又何妨,不过是道化身罢了。”边自语着,杜月白右手瞬间抬起,在身前空中画出了一道残影,琴音再起,直对灰衣“少年”而去。

单凭稚嫩面貌判断不出年龄的灰衣“少年”似笑非笑地挨着霞云盘坐空中,如同树枝生出的分杈一般黏附在垂直于地面的霞云状苏幕遮边上,静静看着杜月白的动作,任由几乎化为实质的琴音朝自身而来,一动不动,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杜月白起手落手,仿佛只是做了个驱赶蚊蝇的轻柔动作,但却极快,肉眼难以察觉。以至于在不远处的留仙镇民们看来,只见一道乳白色的荧光在杜月白胸前一臂处的空中闪烁而过,接着便是一道崩裂的琴声响起,飘渺而虚幻。

琴声霎时而起,也瞬间消散,在此时死寂的夜色中显得有些突兀。不明所以的平凡镇民们眼里露出各形各色的困惑,畏畏缩缩地转动脑袋两边观望。

而在慕尚这些人眼里,杜月白随手施为的,绝非荧光乍起,琴音迸溅那么简单。其中蕴含的磅礴识念之力,即便是云爵都能有所感知。

虽说不在同等的境界上,并且杜月白有意控制琴音的波及范围,但云爵依然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化虚为实。融识念于琴音,琴音如同载体,承载了几若实质的识念,化成一条似虚似幻的琴弦,朝着盘浮于苏幕遮边上的灰衣少年舒展而去。

形如柳条摇曳,柔情多姿;势却如利剑崩雷,摧枯拉朽。琴音过处,虚空似有碎裂。

平凡镇民们左顾右盼不知所以,还以为一时不语的杜月白输了口舌之争。而广场周围的老乞丐,青年司南一众人,无一不是眼泛神光,心中凛然。

顶棚下,慕尚负手而立,身形巍然,气态温和。此时半眯着眼,细细感受那股识念之力,心中考量,即便是他,也无绝对把握在琴音针对之下全身而退,又何况这一道化身。

典庄在一旁啧啧咂舌,铜铃般的虎目中炸起粗亮的精芒。赵顷右手持扇敲了敲左掌,眯着细长的眉眼发出一声赞叹:“好琴音,好风流!”

刘安张起二人收起严峻气势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吞,如同饭后打盹的老农一般半开半阖着眼帘低垂的双目,神思好像游离躯体之外。

反应最大的,倒是沉默寡言的顾北,虬劲的双臂环抱胸中,瘦削而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泛起莫名的神采,一向漠然的眼中闪起亮色,目光灼灼地望着场中抚响琴音的杜月白,气势升腾,斗志昂扬。即便毫无灵力波动,那股强烈而突然的纯粹战意仍然惊得正专注观望场中变化的夜修一个寒战。

小眼神怯怯地望了顾北一眼,夜修打了个哆嗦,俊秀的脸蛋上生起哀怨幽惧之色。回味起来,挨顷叔的板子可不算少了,这一笔一笔算下来,真得多些谢顷叔不杀之恩。。。

瞄一眼便迅速收回了视线,夜修咬着嘴唇缩了缩脖子,心有余悸。云爵同样感受到了那股纯粹而又强烈的气势,但相比之下,杜月白那不知名但却玄奥无穷的识念化琴音手段却更令自己心神振奋。察觉到了身边夜修的反应,云爵转过头去,投去问询目光,夜修白嫩清秀的脸蛋上挤出一丝憋屈可爱的涩笑,朝气势澎湃的顾北翻了个白眼。云爵顿时明白其中意思,哑然一笑,便转回身子继续体会琴音之中的识念妙趣,清亮目光中神采奕奕,全然不为场上紧绷的事态分心。

在云爵身侧另一边,略向前位置,少女许若彤婷婷而立,柔美的目光安然恬静地流淌在场间,美眸之中随着琴音泛起涟漪。

四五个时辰过去,原先立于顶棚下最后一排的许仁许义六人早已体力不支坐回了桌椅边,然而少女依然未现疲态,看似纤细赢弱,却实实在在地陪在慕尚等人身边从下午站到了深夜,未休息片刻,着实奇异。

抛开慕尚许仁十二人不说,许若彤身边仅剩下云爵夜修两个少年,二人也都被场中变幻牵扯住了心神,自然无人察觉少女异于常人的表现。

凡俗镇民们不明事态,因而不敢稍有动作,只能惊魂不定地围聚在广场中央,或瘫坐或僵立,精神与肉体皆乏累难支。四周鼓锣之类的民俗乐器,围台、桌椅等摆设早已散乱一团,残破不堪。好好一场年会到这时再没有半分喜庆的面貌,生气萎靡。

风行云止,雪月交溶。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昏黑一片,有轻缓的夜风荡起门户前的纸糊灯笼,丝绳摇晃作响。偶有急行的穿廊风从街边的竹篓里穿过,发出尖锐短促的啸音。

这座不算开阔的小平原在连亘的大山间显得渺如尘埃,四周紧密衔接的大山在冬夜的沉睡之中如同不知面貌的巨人盘卧,黑晃晃地高低相连,割裂开了留仙镇与外界共同仰望的浩瀚云空。能看见山头的几座略低矮的大山之上还有连成一片的树影摇曳,如同巨人肚皮上随风起伏的绒毛。

不知何故,今夜的山林之中鸟兽蛰伏,没有丁点声响,死寂一片。

银月从南面指向天穹的两峰之间挪过之后开始向西低沉,原本就不算清亮的月光更显寡淡,与青砖黑瓦上的残雪交合在了一块儿,照不清澈人间事物。

云爵凝神的感知之下,几乎化作实质的琴音就要落在盘坐浅笑的“少年”身上,然而灰衣少年仍然不见动静,一脸平静地笑望着垂手而立神情无波的杜月白。

清亮的目光中生起疑惑,云爵眉头微皱,对于识念融合琴音的手段感知已无法更多,凭借目前修为,能感受到这一步已经算是极为勉强了,云爵便也停下了对于琴音的体会。但眼下令心中奇怪的是,灰衣少年为何丝毫不见动作?不见退守,也不见防御,杜月白这一声琴音怎么看也不像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故弄玄虚啊。难不成,这灰衣人的境界更为高深,因而有恃无恐?

云爵心中所想,既然双方对峙,一方做出攻势,另一方理应不该如此闲暇才是,眼下情形,未免太过荒唐了些。也或许,自己还是认识短浅,不明白其中隐晦的玄机?不可谓不困惑,云爵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深思之色,韵味十足的俊邪双目之中光芒流转。

但慕叔他们如此平静,似乎是,理所应当如此?视线微偏,云爵心中加上一丝揣度。

云爵思索瞬间,琴音终于按感知的那般,落在了灰衣“少年”身上,爆起了一声琴鸣。下一瞬......云爵心中困惑得到了些解释,场上的凡人们惊惧更甚。

没人再去思索突兀而起的又一声琴音从何而来,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幕惊住了在场的所有留仙镇民。

“山鬼!他们是山鬼!哪里是什么仙人!是山鬼幻化的!”人群中响起嘶吼,恐惧而慌乱。

灰衣“少年”在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之下,盘坐的身体在霞云光芒的照射下竟开始变得松散!眨眼功夫,灰衣少年面带着最后的笑意,身体自下而上如堆积的沙砾般碎裂成颗粒,崩散在虚空之中。在彻底消弭的最后瞬间,灰衣少年向着下方眼神平静面无波澜的杜月白笑着点了点头,如同老友道别。

空中只剩下了那片流光溢彩的霞云垂直于地面,原先古怪灰衣少年盘坐的位置此时空空落落,仿佛眨眼之前并未有人在此出现过一般。

云爵瞳孔皱缩,目光停留在被琴音触及后消散无形的灰衣少年的位置,这就……死了吗?坐以待毙?云爵面目凝滞,怎么想都是不应该啊。

身边的夜修更是不济,目光呆滞地碰了碰云爵,语音颤抖道:“阿…阿爵…刚刚发生了什么?”

云爵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霞云边与此事有关的剩下四人,青衣青年卓云凡一行。

原来是韦师叔祖的化身吗?卓云凡与清冷蓝裙女子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云衫少女紧挨在蓝裙女子身边,轻咬着嘴唇,一头雾水,俏嫩的脸蛋上显现出困惑的迷茫神情。

镇民们慌惧更甚,云爵一群少年虽属修士之流,但同样没头没脑。

场上真正明了事态走向的慕尚等人,没有因古怪灰衣人的崩散而丝毫放松心神,神态之间凝色更重。

事情主角之一的杜月白,眼见着对方在琴音下消弭无形,依然面色无波,弹了弹垂在身侧的指掌,平静地转过了身去,面向银月。

虚境化身,你到底是谁呢?眯眼仰起头,杜月白此时的样子落在云爵眼中像是在观赏月光。心中默语,淡淡玩味的眼神显露出杜月白对于即将显现之人的好奇。

随着杜月白向南转过身去,青年司南、老乞丐、玄衣中年男人以及慕尚六人面色变化各不相同,但却不约而同地向南侧过了身子,目光抬起,仰望从幽暗夜幕上垂落的月光。

所谓天渊神阁余下的卓云凡四人这时候也调整了御空的方向,在半空中向南调整身形,衣袂飘摇显得处变不惊,表现出不符当下处境的平静姿态。

夜修思尔一干少年,连同恍惚惊惧的留仙镇凡俗百姓们,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杜月白的动静转移。云爵脑中仍然不解,但心神也并未因此而受牵绊,第一时间便察觉杜月白和慕叔六人的动作。

顺着慕尚的视线抬起目光,云爵刚好望见南面高耸两峰边开始下沉的银月,惨白的月光能照亮的范围并不宽广,镇上的房屋在若有若无的月色中朦朦胧胧高低错落,视力极佳者能隐约望见镇南门的模糊虚影。

这以外除了这座广场便再没了其他东西,河流冰结不闻水声,四围的平原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之下可以想见冷清。更远的就只剩了连绵的群山,巍然而沉默,悄寂无语。

再向外去是云爵听过但从未见过的世界,很难想象具体的情形,只知道南面是一片无垠的汪洋,浩瀚宽广,比头顶上能看见的这片缥缈云空还要来得不见边际。北面,北面是陆地,陆地上有许多座十个留仙镇那么大的城池,城池里少说得有留仙镇上百八十倍的人口,比醉仙居更气派的酒楼,美酒佳肴自然是可口极了!品种繁多的绸庄和首饰店,细皮嫩肉比云爵和夜修还要俊俏的公子小姐经常在里面逛荡,还有很多……总之应该很好。

这是云爵闲暇时听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酒汉们说来的,云爵走了神,但在清寒的月光之中着实看不出什么来,即便云爵心神比平常集中了数倍,邪俊而清亮的眼睛有些发涩。

他们到底在望什么?

“阿爵,慕叔他们在望什么?”夜修凑过脑袋在云爵耳边小声问道,黑亮的眸子如星芒闪动。灰衣怪人的离奇崩散着实令少年震惊,但自小跟随云白居于孤峰之上,听惯了云白时不时的神神叨叨,也见多了那片云海之中除孤峰以外其余峰峦的诸多异象,更何况早已踏上修仙一道,自然明白修士超乎凡俗认知之处,很快便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这时候更好奇杜月白等人的异常动作。

云爵眉目微皱摇了摇头,眼前慕尚六人身形在顶棚下侧向南方,遥望那轮残破弦月,面色沉凝,偶有流光在眼中起伏,透露出云爵难以读懂的意味。

青年人,中年人,老乞丐三人同样姿态,似要把那荧荧弯月看破,望穿云天之后的景象。

夜修在身边迷糊眨眼,云爵将清亮邪俊的目光收于眼底,感受着四周的氛围,隐隐有感今晚之事并未因灰衣怪人的飞散而完结,真正的高潮此时才刚刚开始。

视线抬起扫过悬浮于垂直霞云旁的天渊神阁四人,云爵目光落在了广场上,心中没来由地生起茫然浮沉之感。

看着一片狼藉的广场上浑浑噩噩的众人,认识或陌生的一张张面孔之下心神摇曳,眼神涣散,反复绝望之后流露出麻痹而无法抗拒的任人宰割之态。云爵稚嫩心中沉默,同为血肉生灵,为何寻常凡人在修士手中就这般沦为了弹指即灭的蝼蚁?修士之途,真的就意味着凡尘永绝吗。

这一天下来无数疑问,困惑,茫然与不解在云爵纯稚的心中交织,但却无人能给出答案。

清澈的眼中闪过怜悯之色,云爵眉眼缩动,视线重回残月之下。这时的月色,莫名黯淡了几分。

像是夜间行云给原本就不算温亮的月光又笼上了一层轻纱,光线愈暗,连夜间的温度都似乎肉眼可见的降低了不少。

山林死寂,万物噤声。

杜月白仍然略显倨傲地仰头望月,此时光线分明暗淡了不少,可杜月白那双无波的狭长眸子却眯得更细,神光汇聚。慕尚六人气息沉凝,不见灵力波动,单单只是身周的气氛流转出不同的意味。而不远处三人,青年,中年,老乞丐,表现出别无二致的异态。

“奇怪,月亮都被云遮住了,慕叔他们怎么还看个不停,那般好看吗?”夜修仰着脖子低喃。

云爵站在慕尚几人之后,从刚好与视线齐平的肩头看去,能看见那道不羁闲散的身影,穿着滑稽。稍扬起头,视线便与残月连成了一线。

夜幕深沉,无色无声,幽黑一片,不见星点。残月反倒点缀出了清冷的美,只是这会儿月光似乎也将被行云敛去,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好像被一片巨大的蝉翼覆盖着,随着行云流动,月光若隐若现,呈现出丝纱拂面之感,颇为怪异。

如果没有这么一出,今晚月色还挺好看,云爵心中轻轻想到。可惜连黑云也跑出来欺负人了,心中无奈,云爵又深深看了两眼弯月,荧荧放光,悬挂西南峰角,像是老天爷给青峰点上了一盏白蜡灯笼,行云掩映之下,月光与峰头给人衣袖折叠之感。

咦。。。这月亮怎么好像被姑娘家的丝纱裙摆罩住了一般???越看越是不对劲,那分明不是流云,倒更像是一件丝质的长衣下摆!行云怎么可能折叠出波纹荡漾之感?残月依稀可见,那片怪异的“流云”仿佛在半空中拉上了一道丝帐。

云爵意识到了诡异之处,但他显然不是第一个。

“啊!怎么是个人?”身旁许若彤压低了声音掩嘴轻呼。

“真是个人!”夜修惊呼出声。

那片流云渐渐显露出了与夜色月华相异的真貌,是一件宽大丝质长衣的下摆,在半空的夜风中起伏跌宕,看不出颜色,但有柔和的荧光随着衣角的上下翻飞而流淌,是月光又或者其他。

衣袂鼓动,荧光流淌,人影飘飘然凌空,身形出尘而巍然。天地间月华,山水,风雪的气概,似乎熔炼在了此人一身,又更像是臣服于此人面前。

与此同时,静谧沉寂的青石街道边那家别具一格的醉仙酒楼后院中闪起了一瞬的光芒,光芒沉凝,如水银在空中浮动,一瞬而湮。

随着光芒突兀涌现又飞速消隐,一声清脆的剑吟声在小小的院落中迂回开,难言的气韵悄然蔓延于这座酒居中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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