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己贤拥刘伊入怀,刘伊措手不及。转念一想,乃是托愿之良机,既是原腹中胎儿之父,当是初与己亲密之人,遂与说之。己贤惊厥,据不受信,乃问当真不是含章?刘伊不敢有所隐瞒。己贤哀叹,果如此,含章现于何处?刘伊不知,答曰醒时便是这副躯体。
“为何告知与我?”己贤问。
“既然你是我腹中胎儿的父亲,之前应当与公主甚为亲密。我想,你不会背叛她。”刘伊自不会告知于他,他与自己前生好友十分相似,正因如此便有一层天生亲近之感。
“如何才算背叛她?你若真只是一凡人灵魂,又如何能占了龙族之体,我到底该如何待你?”己贤摇头,他宁可不知道这件事。
“我过了三途川而来,难道不算转生?既然如此,是不是说妘含章本就危在旦夕?”
己贤沉默不语,更不想谈含章已死的话题。面对含章之容,刘伊之里,他又不能全然怠慢,只得与刘伊同上一条船。
“当日她去国子监时我正在东边剿匪,实不知到底是何力量竟可让她一龙族命悬一线,昏睡五天。今见公主体腹完好,精气聚在,只是虚弱一点罢了,实在看不出之前遭遇了什么祸端。既然如此,含章之魂魄不会消失才是。”
“可体内会存有两魂魄吗?既然真有两魂魄,为何我会完全没有她的记忆?”
“既然如此不正说明你俩本就是不同之人?”
“那如果我离开了她的身体,她是不是就能恢复意识?”
己贤惊异,没想刘伊竟然会自己提及此事。可随之刘伊又陷入苦恼,“可我又该如何脱离这躯体呢?”
“你真想离开?”
刘伊迟疑,随之一笑,“我知道你爱公主,想必期望我赶紧离开,这样公主灵魂就回来了。这里既然有龙族这种神物,是不是也会有妖怪?你肯定还怀疑我是不是妖怪变的!”
想不到己贤异常冷静,摇头叹道,“此言差矣,我信你。无他,你若了解鸿昊,便会明白。”
言及此处,刘伊不免想要问个清楚。眼下她于鸿昊一概不知,判断差池自有理论,却非她所能忍。她央求己贤教她,除却鸿昊之事还有龙族之力。己贤显然没有太多时间,但他答应会在回来时好好教导刘伊。然今日还有些时间,己贤自徐徐告知,只他认为眼下要紧之处先是熟悉能力,有了能力,说不定万事就顺畅了。
他告诉刘伊,龙族有别于凡人并非钱权,而是能力;正因能力,才有所谓权钱。龙乃神族,神受天意。先不论鸿昊各地的神迹需要龙力维持,龙族自身寿命、五官感知等已高出凡人数阶。大凡龙族,都能听见三四十步开外的声音,看清楚四五十步之外的景象,身体素质也尤为惊人,还能隔空传念互相感知。龙族之中有黑白龙各八姓共十六门,如果出自此十六门,那能力便略高于普通龙族,其中更以两家皇族黑龙风家与白龙妘家为胜。这都只基本,后天修炼格为重要。各家有各家之长,各人也有各人之长。基本条件已胜于凡人,出仕、建功立业自然容易许多!用刘伊之言便是:一开始便胜在了起跑线上。然随社会发展,这种阶级必定固化,遂产生了龙族为皇权士族,凡人为农商百工的定性。
世间社会,莫不如此。
己贤善骑射,又是云麾将军,气力过人自不必说,更能以强念膨胀甚至控制他人。他之龙力强在力,灵与体之力。刘伊忙问,那含章呢?己贤似有伤感,他说公主之能或专于念力,可控他人之念,可造物之念。刘伊说自己听不明白,己贤便进一步解释。
敬文公主可以随意控制任何凡人之意志,驱使他们做事;但若对方是龙族,就有许多限制条件。具体是何条件,估计只有公主自己清楚。她还可以以意念造物,如果是人形,则不能同正常人行动;如果是其他生物,则可完全同真实生物一般活动,长力断不可破。刘伊听着很是可怕,如果任何人都有如此神力,只要还有点聪明,岂不可以一统天下?己贤大笑,他提醒刘伊,你是假设对手为凡人,假若对手是龙族呢?
龙族不仅有能力相互遏制,还定规矩,防止能力外延,危害与凡人融洽的关系。所以几百年来,故事有,但不多。己贤感叹,鸿昊看似复杂,弄明白了也极为简单。公主能力虽也属上乘,可在上乘这个圈中,她却末次。原因有很多,己贤不便一一道来。但他总是不自觉眺望远方,尤其在提起公主过往之时。具他猜测,公主可能是太寂寞了,才会练就了这样的能力。他指刘伊,现在你可知自己是何等地位?
刘伊答:白龙皇族,敬文公主妘含章。
己贤又问:可想重新练就以往之龙力?
刘伊沉默,问己贤:含章曾经是否常用此力?
己贤注视刘伊良久,粗糙有力的大手划过其脸庞,愁丝浮上眉间,“她太寂寞了。”
被己贤这样看着,脸颊感受到从他指尖流出的温度,刘伊怅然若失。她不寂寞,尚且能感受到己贤的珍惜与温存,更何况被他描述为寂寞的妘含章了。
刘伊别过脸,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娶了她,要让她嫁给什么地书令?
己贤苦笑曰:那是她自愿的。
刘伊一时哑口无言。
剪不断,理还乱。刘伊乘车回到府上时天色早已昏暗,芈兰说公主不方便在饭馆吃饭,她回家与芈玲做与她吃。刘伊痴呆不做回应。人声渐远,灯火摇曳,离别之时己贤答应刘伊,回来后还会来找她。刘伊知道他眼底的不是她,而是妘含章,正因如此,她感受到了己贤言语间的保留,他有很多事都并未告诉刘伊。
己贤说,含章是太寂寞了。如果是指眼下地书令府中的生活,刘伊认同。可似乎并非如此,己贤总是用一句寂寞带过她所有关于含章之前作为的话题,难道妘含章做过什么不可饶恕之事,做过什么令人痛恨之事?车马颠簸,刘伊第一次开口直问两丫鬟曰:我以前是怎样一个人?
见两丫头不言语了,刘伊又追问:以前的我打过你们吗,骂过你们吗,脾气不好吗?
芈玲被问得急哭了鼻子,“公主……公主一直都很在乎我俩,只是不善表达而已!”
又是被袒护,刘伊生气,“我不要听支支吾吾的话,之前有打有骂就说,有做错事就说,我又不会怪你们。藏着捏着干什么,欺负我没恢复记忆?”
俩丫头一听这话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芈兰竟也半含泪水,“公主平日里对我们好些是真事,对别人……我们也没这个本事随便说。”
刘伊知道再怎么逼迫都听不见真话,也就作罢。只是她心里堵得慌,怎么身边尽是断路,问这不答问那回避,要进个书房差书也受制于人。想打听自己竟然都如此困难!那晚回府时,天海已带了些衣物离开。秋月上来传话给刘伊,说阿郎有事出长安了,不知多久才会回,他望公主别再去国子监找他了。
刘伊故问,是要打仗吗?秋月只是摇头,答曰不知。
那天晚上刘伊做了一怪梦。她站在月影之下,遇见了独坐樱花树上的妘含章。只是樱花一夜纷落撒满地,不曾在她身边逗留。她似是撇见了刘伊,却装作不知。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长发垂梢,罗衣飘飘,掩面垂目,幽然笑笑。刘伊承认,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定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怎么坐在这里,不凉吗?”刘伊推开花瓣落座,含章在树上,她在地下。
不见含章回应,刘伊又问,“己贤说你是寂寞了,你寂寞吗?”
“他知甚,净瞎说。”
“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为何不回去?”
“回何处。”
“家。”
“无家。”
刘伊抬头,见含章只幽幽望向远方,侧影寂寥。
“既然来了,不对我说点什么?”
含章轻笑,“汝便是吾,何言可说?”
“可我对你一无所知,一点儿记忆也没有,是你把过往都藏起来了吧?”
“你自不会取?”
“怎么取,所以不是来问你了嘛。你来了不也是准备告诉我这些的?”
“本宫来去自由,不受拘束。汝擅闯吾地,却大言不惭。”含章一跃而下,飘然落地,半袖划过刘伊细肩,自顾自离开。
“你要我怎么取,记忆是你的,难道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说气话激你,设计骗你?”
“汝若有本事便来。”
“我没本事,有也不打算做。”
含章嘲笑不已,“自暴自弃还一副盛气凌然,可敬~”
刘伊望水塘之中,她不见倒影,而含章却是一条白龙。
“在我原来的世界,我是一普通人。而你是公主,还是龙族公主。我若设计,你能不知道?更何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设计自己,有何意义?”
含章停下脚步。
“如果对自己还要说假话,还要靠这些手段,我们不是很悲哀?”
含章回过头来,目光凶煞,“何为悲哀?无粮充饥,无房可住,无话可说,无立足之地,那才悲哀!你若活着,若得天下,那些仇恨、嫉妒、肮脏、寂寞何足挂齿?不过浮云尔!世间如此,有何可悲?”
“可你还是怀了己贤的孩子,还是去国子监找了郎君,回来后又昏睡了五天。”刘伊与含章是一体,她的确没有含章的记忆,可她却有含章的温度。哪些是悲伤,哪些是快乐,哪些是绝望,她又怎会体会不到?
“己贤说他很难相信有人能将你至于垂死边缘。我说,如果不是你自己想逃避,绝不会一病不起。”刘伊胸口起伏,嘴唇颤抖,“不要拿世间险恶做借口,被人陷害做理由。你明明还在渴望被人爱,被人关怀,被人接纳——”
“住口!”含章慌张,伸手捂住刘伊的嘴,“那又如何,其能比天下,地位重?!”
刘伊一把推开含章的手,生气道,“你得到了,你活下去了,你开心了吗?开心了吗!可你还不是选择昏睡,还不是选择就想这样死过去!你明明痛苦得死去活来!”
含章捂耳拼命摇头,一边咒骂,“不要再说,不要再说!汝何尝有过万般期望却不可得之物,汝何尝有过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处之寂寥?既无过往,何以指责本宫,何以妄断本宫!”
“好。既然你认为自己没错,就把记忆释放出来。如果你也希望我这个来自别处的灵魂因为此堕落,复仇,愤恨,那就把我变成那样好了,释放给我看啊。为何要藏着掖着!”
含章泪如雨下,天也涌来倾盆大雨。池水翻滚涌出边际,淹没了刘伊的双脚。她看妘含章,雨水是她泪,浸透、吞噬了她。不知不觉间,刘伊也被淹没了。她只觉周围大水漫漫,望不到边际。她浮在水中,周围尽是幻象。妘含章之过往一幕幕重现,从她出生到长大,从她第一次快乐到悲哀,更从她第一次羞愤到残忍,刘伊悉数阅尽。她时而温柔,时而惊恐,时而愤恨,时而悲哀。她难以相信,一个不过如此年轻之女子为何会有这般经历,为何情愿痛不欲生,被人唾骂也死不悔改。当一切归于平静,哭的人不再是妘含章,而是刘伊。
刘伊心力交瘁,妘含章的记忆让她痛不欲生。她不是神,何来拯救?跌跪于地上,刘伊哭笑得荒唐。她终于知道妘含章为何要封住记忆,她本就想遗忘,一辈子都不要想起。当个疯子,傻子不错,至少不用为过去背罪,还债。刘伊爬到含章身边轻轻抱住她,她感谢她,没有在她苏醒那一刻将这些一股脑都倒给她,她知道含章在等待她开启一段新路,她害怕刘伊也与自己一样,被过去吞没。
“吾……”妘含章哽咽,“吾想见他,想见他……!”
一语既出,她埋在刘伊怀里,泣不成声。
刘伊搂紧含章颤抖的肩膀,将她暖在怀里。她知道那个‘他’是谁,也终于知道她心中最在乎的那个人是谁。刘伊有种感觉,妘含章的确是她,因为就连两人想要追逐的人也一样。可她还能找到他吗,还能带着含章一起找到他吗?
“没关系,不要哭。”刘伊明白,她不能辜负含章,不能再次被过往拖累。
“没关系,没关系”她轻柔抚摸她,暗自发誓,“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