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敞开，五先生正立于床边观赏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好久没有这般大雨了，乌道含最担心的是远去西北的天海，这场雨是从他那儿来还是将往那儿去，千万不要太影响眼下的情势才好。
“夫人如此迅疾道来……是所为何事？”忽然门口有人声传来，声音不似秋月婉转却也是极为清醒亮丽，再一看，来人竟是一早便出了府的妘含章。
见刘伊突然出现于自己面前，乌道含也是吃惊不少。他记得公主今日一早便出门去见了东帝，怎么没过正午就回来了？毕竟公主和东帝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怎么着也该多叙叙旧才是。
“乌先生，刘——含章有事请教。”刘伊大方落座，头上的步摇还在不停晃动，“今日之局势，到底如何？”
乌道含不禁放下手中的书籍，惊讶地看向刘伊，“敬文夫人何出此问？”
“一场大病弄得我记忆尽失，今天被哥哥不知嘲笑了多久。”刘伊也不正面回答乌先生，只自顾自说起来，“眼下是黑白龙族相互交战之际，这点我是知道的。可这些到底意味什么，我身边又会发生什么，我尽找不出答案，恐怕连街上卖烧饼的也比我有决断。”说着刘伊又是举起拳头撒娇似地敲击书案，气愤不已。
“夫人原来是为这个。”乌道含捋着不长的黑须微笑，“乌某见夫人痊愈之后与之前大有不同，以为夫人该已有想法才是？”
见妘含章只是低头不语，乌先生继续说道，“之前夫人向地书令借书，读过之后可有收获？”
“通晓了点知识，却还是没有更多想法。”
“夫人之前要卖衣物，是为何？之后又为何要听老朽之言盘大通质库？”
刘伊深吸一口气，眼神略有回避，“攒钱。”
她虽是干净利落地回答了问题，可心中却忐忑不安。乌先生何等精明之人，真不知自己简练的回答能否瞒得过他。要说这回答错也没错，只是没道出本质的含义而已。不想乌先生果然若有所知地摇头笑起来，“非也非也，公主实乃为摆脱受制于人之困才是。”
没想乌先生竟然一语道破她行为背后的本质，她可从未与乌先生提及。刘伊胸口起伏，便更加不敢看乌先生。
“乌某虽不知夫人为何有此想法，但无论是卖衣物还是盘质库，都只能证明一件事，夫人已不满于现状。”说着乌道含带着诚意望向刘伊，“乌某可否有错？”
乌道含果然非一般人，刘伊感到深深佩服。只怪自己早该发现此人的才学，他总是泰然自若胸有成竹，话不多却句句要害。从妘含章的记忆中刘伊找不出乌道含更多的信息，想必之前两人甚少接触，但自今天起这一局面恐怕即将改变。
“我的确不愿受制于人，郎君与我生疏，以后恐怕也很难缓和。虽然为人妇者用家里钱理所当然，但我既不愿依靠他也羞于依靠他。诚实点说，其中确实也心中有愧。”刘伊眉眼低垂略有伤感，说至此处便自然而然想起伤害风子卿的过往。她没有说谎，除却身为刘伊的独立观，对风子卿之死的深深愧疚也是刘伊做出摆脱受制于人之困的重要因素。身为妘含章，她不知道自己有何脸面还要天海供养她，她可是杀害了他一生的至爱！
“夫人能如此想……令乌某刮目相看。”刘伊的一句话反到让乌道含深思良久，他虽看出了公主的变化，却不曾想到原先的始作俑者居然会有悔意，这的确令人惊讶。
“那公主之前很多行为便能说通了。”乌先生点头，“不过乌某还是要再问夫人一句，自从夫人痊愈已十天有余，乌某见夫人经常来回奔波，可曾有进展？”
刘伊胸口一沉闭口不言，回想之前的行为，每天几乎是有一出是一出，应付的事不知缘由，主动的事也未有计划，的确是有有些无章法。
“乌某斗胆，夫人这几天恐怕都是在‘瞎忙活’吧？”又是一针见血，刘伊虽生气却也只能承认。
“夫人看似有决心，有改变，却似乎没什么章法，乱弹一气。”邬思道又捋一捋胡须笑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夫人，有改变已很不错，现在开始也为时未晚。”
“开始什么，章法吗？即便有也要有目的啊，否则怎会有章法？”
“说得好，夫人果然聪明。”乌道含指着放于窗前的那面铜镜问刘伊，“夫人能从那面铜镜中看见自己吗？”
刘伊点点头，乌道含又问，“那么夫人觉得，过去的自己是何模样？”
刘伊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说起，想起过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刘伊明白乌道含的模样非脸部特征而已，而是更深层次的某些东西。要说妘含章过去是怎样的一人，刘伊能读尽她过往的记忆。即便要明白一些她的脾性，刘伊也能说出大概。但要问过去的含章到底是何模样，这个问题太大了。
深思之际刘伊不免留下泪水，要说尽含章过往并非困难，但个中缘由恐怕只有含章和刘伊自己清楚，更不便与外人道。
“过去的我，不曾体谅过他人。含章明白很多事做得过于随心，却深深伤害了别人。所以对于那些流言，我也……”
雨声阵阵充斥着两人之间的谈话，当两人相对无言之时，它点缀了这片沉默，也令双方都将心比心，不再互相怪罪。乌先生收起原先胸有成竹的笑容，也对妘含章娓娓道来，“乌某对夫人早有耳闻，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坊间传闻也难怪如此。乌某真正与夫人接触还得从住进这府中说起，我与夫人没有过多交集，但以乌某来看，公主只不过是一不谙世事不曾体会过人生冷暖的女子罢了，纨绔，自我，缺乏教导罢了。不过后果却很严重，乱纪之事没少干。”
乌道含偷瞥刘伊，见她并未面有怒气，很是满意。
“以地位观之，敬文夫人乃当朝东帝之妹，皇家名副其实也是唯一的公主殿下。陛下待人宽容，家里又只有这一个妹妹，想必自然甚少责骂公主。只要公主不亵渎朝纲，至祖宗基业于不顾，陛下都不予计较。既然如此，公主有此性格也在情理之中了。”
刘伊不插话，她不会在乌先生面前点破这种不予管教的另一层原因。她猜想乌先生其实有所察觉，当然，自不能在她面前言明，至少现在不能。
“自然，杀人、**、强逼、乱礼，这些事公主也是没少做的。”好不直白的言语，刘伊羞愧得脸都在滴血。这老头就不能说得婉转一点么，什么**杀人乱礼，听着真教人害臊得不得了！
“乌先生何必一件件点出来，我若与朝廷那些官人相比，这几点又何足挂齿？”
“说得好！”不想乌道含此刻眼神却闪闪发亮，仿佛刘伊一语道出了他的肺腑之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礼义廉耻只在百姓之间，几百年来王侯将相又有谁敢名言问心无愧？但正因如此，仁德之心不可无，礼义之信不可废！倘若百姓都不能坚持以此观之，朝官们又怎能有约束之力，真当人人是圣贤，真当人人都能修身齐家？夫人有今日之言，有今日之愧是鸿昊之幸，更是公主之幸。公主大可不必与过去比较，不宜拿那性别观之，更不该与蝇营狗苟为榜样。公主只是公主自己，立于天地间，坦坦荡荡，如此而已！”
刘伊不免心潮澎湃，乌先生句句直言让自己茅塞顿开。之前所言所行只从赎罪、改过出发，皆因想改变过去的妘含章，还她以幸福，然而自己却在这种行为中迷失了方向，忘记了自己。她是刘伊，也是妘含章，但过去重要吗？她的宽容，悔恨，体谅，难道会因为含章没有做过那些事而消失不见吗？不，那是她真真切切的感受，与芈兰芈玲诚心相待，盼与天海夫妻和睦，这都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发自刘伊内心最真实的表现。刘伊热泪盈眶，她太感谢乌先生不以男女评价她，不以族群评价她，而只以道义启发她。大丈夫天下为公，这里的大丈夫一定有性别之分吗？
刘伊擦干眼泪，她的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阴雨再也不能左右她的心情，阻碍她的前行。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心体会鸿昊，而后给出自己的决定和判断。身为公主，她根本不可能做一平平凡凡的女人，又怎么能够以平凡女人的标准来要求她？她有更高的追求，也必须衡量更多家国利益。
“先生可否教我更多鸿昊之事？”刘伊的眼里熠熠生辉，褪去更多小娘子的色彩，她更加洒脱干练，“含章想做自己，更想兼济天下。”
乌先生眼含笑意并不急于回答，他又问含章，“兼济天下与得天下，相同否？”
刘伊摇头，眼中没有一丝动摇，“含章预胸怀天下，足矣。”
乌先生开怀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