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是初夏,天亮得比春日里早了许多。仅管前一晚入睡甚晚,可当晨曦微露,云潼便有些转醒了,待天光透过花格棱窗,就彻底醒了。起先,他不过拿手背揉眼,一个哈欠的功夫,猛然翻身跳下床,趿着鞋,一面急火火地穿衣,一面嚷嚷出了卧室:“阿翁、阿翁,我要迟到了,快出来帮我。”
早在小厨房烧水的云老者,跛着脚往院里走,扯着嗓子道:“就来了,就来了,阿潼儿莫慌、莫慌。”
云潼闻言,改向小厨那方奔去,手上还在与衣裳作战,眼看来不及了,手上更笨重:“阿翁,我连衣服都穿不好。”
说着,泪跟着滚下:“我字也写不好,别人誊抄几百字,我才写百来字,还丑得难看……”
云老者帮他系腰带的手一顿,说:“不怕,慢慢来,阿潼儿这般努力,一定会进步的。”
云潼吸吸鼻子,收了眼泪,草草洗漱一番,揣着两馒头便往外奔。云老者跟不上他,只能看他很是费劲地开了门。
日头渐高,云老者坐在树底下吃了早食,便将剩余的包子馒头并一海公碗的小米粥用大木锅装着,打了井水寻了阴凉处镇着,就不怕坏了吃的。
才做完这些,他便在廊道下听见撞门声儿,又赶紧着去开门,可不是去而复返的云潼么。尚未开口寻问是何缘故,云潼就大叫一声:“阿翁,今日休沐,我行到半路才记起,难怪未搭着阳大哥的顺风马车。”
云潼又叫又跳,却将之前哭鼻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前几日,阳大哥与我说,待到了休沐,要带我去游盛安城。阿翁,我寻他去。”
“寻我做什么?才多早,便叫我看了这么一场疯疯火火的戏码。”
阳梧本在自家院里,门也未掩上,一个眼尾扫到人影奔过去,便猜着是云潼,随即又听到云潼的尖叫,就确定是他无疑了。于是顺便出了门,踱步过来了,正正好听到云潼这么一段话,也就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他原想着,半月才一次休沐,让这总是辛苦到半夜的少年多睡会儿,没料到对方竟忘了,急巴巴地去上值了。
“阳大哥,可不能食言!”
阳梧走近他,一手抬起,顿了下,拍他的肩,眼里的笑意疼惜亦不复存在,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神色淡漠的阳梧。“下次好好记着,莫忘了。”
云潼并不介怀,相识时日不长,却已很是摸清了阳梧的脾性,只咧着嘴道:“吃一堑长一智,这至理名言,我最明白了,万不会有下次了。”
言罢,云潼向四处望了望,又比了比自己的脑袋瓜与阳梧的,甚是不愉:“怎差得这般大,定是过去吃少了,如今才这般矮小,往后必须多吃些才行了。”
阳梧眼色稍暗,稍许,复如初:“那便走罢,前头有大餐。”
闻得有吃的,云潼眸子骤亮:“可有甜羹,很甜很甜的那般?”
转而又对着云老者说:“阿翁,我们去吃甜羹罢,一直甜到心里去的。”
他眨着眼,乞盼着。
阳梧跟着说:“阿翁,一起罢。”
云潼使劲点头。
云老者笑着摸摸云潼的头:“阿翁腿脚不好,又畏热,你与阳主事出去痛快玩一场,待天凉了,给阿翁做向导。”
“阿翁……”
云潼还待劝,阳梧却道:“阿潼听阿翁的,我们午食吃什么,便叫阿辞给阿翁捎带什么。”
云老者看了一眼阳梧,复笑了笑,与阳梧一唱一和又劝了一番,才将云潼的心思歇了,开开心心地随阳梧去逛盛安城。
敞开的门,在静静的官舍坊里再度合上。云老者一步深一步浅地回到树底下。日光透亮,洒在绿叶间,像一颗一颗的小宝石。
这是一颗香樟树,枝繁叶茂,树干像成年男子那般宽,与阳梧那边的两株红豆杉相得益彰,少说也是近百年,在夏日里,遮阴再合适不过。
云老者颇有些老翁入定,瞧着树顶发愣。这地方,多少年了,他竟再来了。同一株树下,却人事已非。那年也是这般坐在香樟树下,畅想未来,意气风发。而今,他衣衫褴褛,看尽朝代更替,从战争中存活下来,在异乡街头碰到一样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小云潼,那样倔强地、几次三番地强调,哥哥是梧,她是桐,不能改,直至年岁大了,才愿唤作“潼”。潼,云朵很多的样子,他们皆是云姓,多么不容易相遇的缘呀!若是他的女儿还在身旁,那外孙合该也是与阿潼儿一般大小了。
他又想,那般处处相帮,处处疼惜的阳主事阳梧便是那哥哥梧罢。不一样的姓氏,却是一样的梧,一样的聪慧过人。兴许,这是旧地重游最好的回报了。只是,他真的要少出去,不然该给阿潼儿带来麻烦了。那陈家,世代经商,应当还居在京都里。避而不见,自是不该,然却无颜面见,只怕到头来,依着他们护短的性子,阿潼儿也将受累。他这侥幸残留至今的余生,死了不足惜,却万万要看到阿潼儿有所依方可行。且再等等罢,他必去负荆请罪,任他们一家处置。
他,云凌,年已花甲,白发苍苍,可那与他相许携手白头的女子只剩一抷黄土。那是陈家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诗,一双桃花眼,迷人至极。他爱慕她,负弃她,了结她。
他是这么懦愵,连去她坟前上柱香的勇气也未有。他恐那风中带着她的失望和怨怪,只能远走他乡,作一名流浪的乞丐。
老泪一滴、两滴、三滴……,纵横。
权势好,有权有势方成人上人,迷人眼,惑人心。
云老者抹一把脸,一掌泪,又抹一把,觉着可行了,才瘸着腿去开门,门被敲的哐哐作响,夹杂着阿辞的唤叫声。
已是午时了。
与阿辞吃过午食,云老者收拾了情绪,打算着睡个午觉,将养好精神,不使云潼发现才好。
果然,云潼回来时,虽觉有异,但因痕迹不显,只能默不作声,待一块儿吃了外头酒楼里带回的饭食,便兴高采烈地说了所见所闻。
云老者在一旁但笑不语,只看云潼一时眉飞色舞,一时手舞足蹈,一时义愤填膺,一时额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