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婆子吸了一口烟:“我说老驴子,你家的日子过得真差事,人家都用洋火了,你家还用火镰、火石。”老杨头一笑:“庄户人过日子,能省就省。老话说得好,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
马婆子慢慢喷出一炷烟:“这是大实话。我想起马大头他爹,那是咱村的首富,可老爷子成天腰里扎着草绳子,天不亮就去拾粪。”
老杨头也来了兴趣:“他还有个典故呢。那年大年三十,马大头他爹早早安排孩子睡觉,就是为了不让孩子放鞭炮。别人家放鞭炮把马仁礼惊醒了。马仁礼问他爷爷啥动静这么响,老爷子说,睡你的觉,那是驴踢门的动静。”
马婆子笑着说:“怪不得那老头子的外号叫‘驴踢门’,有这么个来头。该说正经事儿了。嗯?灯儿呢?”
灯儿娘从西屋把灯儿叫来。马婆子看着杨灯儿说:“闺女出息得越来越漂亮了!先前我没少替咱灯儿的婚事操心,可一提起来,人家都摇头,不是嫌弃咱闺女长得拿不出手,是膈应名声不好。如今灯儿的名声挽回来了,可岁数大了点,我也不能眼看着咱灯儿臭在家里,把我愁的啊,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昨儿我去集贤村说事儿,有个主儿,三十多岁,人长的五大三粗,国字脸,络腮胡子,都叫他罗胡子,日子过得殷实,前些年他媳妇性子烈,和婆婆处不来,拌了几句嘴,跳井死了,身边有个闺女,想娶个本分人家的闺女进门。我呼啦一下想起咱灯儿。你们看有没有意,要是有意我给嘎哒嘎哒。”
老两口沉默了。“爹,娘,你们也想要我跳井吗?”杨灯儿说完转身走了。马婆子见了直摇头,婚事当然没有说成。
村里的日子过得慢,除了农活儿就是开会。在赵有田互助组的会上,马仁礼发言说,要在产量上胜过牛有草他们组,就得有新措施。眼下两个组的粪肥差不多,可以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改改撒肥的办法。撒肥一大片,不如一条线。开春了,追肥、浇水正是时候。眼下一个雨点都没掉,麦苗蔫头耷拉脑,黄乎乎一片,怎么办?老天不给水,咱自己找水,麦香岭水位高,好打井。可以搞一台手摇水车,他见过图样。瞎老尹会铁匠活,老干棒会木匠活,造就是了。赵有田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就决定干起来。全组的劳动力白天打井,晚上突击造水车。
马仁礼画好手摇水车图纸,赵有田组里的人在瞎老尹家的院子里造水车。牛金花拉风箱,赵有田和灯儿抡锤,瞎老尹打铁。
赵有田笑问:“灯儿,你行吗?抻着来,闪了腰不好跟你爹交代。”灯儿把大锤一举:“要是讲力气活儿,不输给你,还是小心你的小体格吧!”
老干棒干木匠活。马仁礼拿着图纸,交代一定要按图纸尺寸来。果儿提着桶来喊:“大伙儿都歇歇吧,俺烧了锅胡辣汤,都喝点。”大伙儿放下手里的活。果儿给每个人盛一碗胡辣汤。大伙儿美滋滋地喝着。老干棒笑着说:“你们都有口福啊,我媳妇的胡辣汤,神仙喝了都不愿意上天!”
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赵有田互助组的人日夜干,水井打好见水了,手摇水车也造好抽水了。大家轮班摇水车,给麦田灌水,一个个浑身大汗。
大家都很高兴,夸手摇水车这玩意儿真不错,比挑水省力多了。赵有田夸马仁礼给互助组立了一大功。村里其他互助组的人纷纷来观看,非常羡慕,赞叹不已。马仁礼兴高采烈,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牛有草来了。马仁礼忙说:“牛组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看看我们的水车?”牛有草一笑:“你们有水车?我才知道。我到东边那块地看看,赶巧路过这儿。”他说着,斜眼望着手摇水车,“也没啥,逗弄小孩的玩意儿。”
马仁礼使劲摇了几下说:“牛组长请看,这不抽上水了吗?”牛有草笑着说:“费这么大的力,才抽多点水呀,跟小孩尿尿似的。”
正在摇水车的杨灯儿白了牛有草一眼问:“你家的孩子有这么大的尿泡?”牛有草撇撇嘴:“我要有儿子,一泡尿能把这块地浇透。没意思,走了。”
牛有草是嘴硬心里急,夜里,他到地里偷看水车。马仁礼从水车后面闪出来。牛有草被吓了一跳。
马仁礼笑着问:“牛组长来看水车?给介绍一下?”牛有草摆手说:“谁稀罕看你这破玩意儿,我赶巧路过。别忘了到我那儿汇报!”说着,一摇两晃地走了。
马仁礼正吃晚饭,杨灯儿来了,她进屋四处望着,走到炕前拿起一摞图纸问:“这就是你设计的水车样子?你真有学问!”马仁礼高兴了:“这算什么?我的本事大了去了。别说水车,豁上工夫,火车我都能设计出来。”
灯儿笑着说:“说你胖,还喘起来了。不管咋说,佩服你。你这图样我拿回去看看,学点玩意儿。”马仁礼笑看杨灯儿:“拿走可以,你是要给牛有草看吧?”“你瞅你那小心眼儿,亏得我还把你当个爷们儿看!”杨灯儿说着拿起图纸走了。
晚上,杨灯儿走进院子,朝牛有草屋里走去。牛有草正光着膀子,笨拙地补肩膀磨破的地方,他看灯儿进来,赶忙穿上褂子。
灯儿一屁股坐下说:“看把你能的,还干针线活了,脱下来,我给缝两针。”牛有草不脱。杨灯儿站起来,“叫脱就脱,还封建了!也知道害臊啊?”
牛有草刚要脱褂子,乔月进来问:“灯儿姐也在这儿啊?”灯儿扭头道:“咋我一来你就来呢?跟我的脚啊?”
乔月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早想来了,可又怕打扰牛组长。才看你来了,我想一个也是打扰,两个也是打扰,咱就凑一对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看我们组长这几天脸上的气色不好,过来问问,是不是操劳过度了。”
杨灯儿说:“庄户爷们儿,成年累月都是这些活,有啥操劳过度的?别没话找话,说要紧的。”乔月脸上开花说:“牛组长,我有个建议,你是咱们互助组的顶梁柱,可每天挑水浇地,干得比别人多,这不行。你的责任是领大伙儿干活,你光顾自己干活了,有的人偷懒耍滑。咱们可以把组里的人分两拨,搞劳动竞赛。”
杨灯儿笑道:“拉倒吧,要是搞竞赛,谁要你啊?”乔月白了杨灯儿一眼说:“哎,我说一句,你堵一句,让不让人家说话了?”说着转身走了。
牛有草摇摇头:“灯儿,你看你,说话就是噎人。”“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光会说嘴的人。”杨灯儿说着,拿出马仁礼的水车设计图,“自己看吧。”
牛有草打开图纸问:“造水车的图样?马仁礼的?我不看。”杨灯儿火了:“我不是冲着你,是冲着地里的庄稼,大伙儿忙活了一冬,你就眼瞅着大伙儿着急?”
牛有草噘嘴赌气说:“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爱看不看!”杨灯儿把水车设计图扔到炕上,转身走了。
牛有草终于想开了,他不能比马仁礼落后,他也要造水车,要比马仁礼的先进,要造牛拉的水车,其实别的地方有的就这么干了。马小转有个表哥在县水利局,有马仁礼画的手摇水车的图样,托人给改成牛拉水车,自己造。牛有草把自己的想法和组里的人一说,大家都很兴奋。
地里仙提出,他做寿材的木料可以献出来造水车。牛有草说木料就算借的,以后打了粮食给置办新木料。马小转的表哥来了,牛有草让他看马仁礼画的图纸,他夸乡下有能人,图纸画得有模有样,在这个基础上改成牛拉的问题不大。牛拉水车很快造成了,牛有草互助组的牛拉水车转动着,井水哗哗地流向麦田。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的水车说:“牛组长,您真有本事,这招都能想得出来。不过,我们的水车,除了传动装置,跟你们造的水车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啊!”牛有草笑着说:“你们施的肥跟我们施的肥,好像是一个茅房里淘出来的吧?”
这天,马小转在家纳鞋底子,三猴儿牵着牛过来,牛该马小转养了。马小转让三猴儿把牛拴那儿,三猴儿找不到拴牛桩子,马小转就让拴她腿上,三猴儿把牛拴到小转儿的腿上走了。小转儿继续纳鞋底子。牛走动找吃的,把马小转拖个仰八叉。
马小转骂道:“你这该死的牛,看我不打你!”牛叫着,马小转在院子里抓了一把草扔给牛。她这么喂牛,没过几天牛就瘦得皮包骨头,草也不吃。马小转害怕牛死了,赶紧跑到牛有草家喊:“大胆哥,不好了!这两天牛不吃草,一个劲儿地叫,快去看看吧。”
牛有草跑到马小转家一看,牛卧在地上,一声一声叫着。兽医菜包子看着牛,这儿摸摸,那儿敲敲。
牛有草埋怨说:“小转儿,看看这牛让你养的,瘦成啥样了!”马小转还挺委屈:“也没断它吃的,光吃不长膘,我有啥办法!”
菜包子问马小转:“你都喂它啥了?”马小转指着院里的草:“就喂那些。”
菜包子走到那堆草跟前拨拉着,找出了一根钉子。他举着钉子:“这牛吃了混进钉子的草了。”牛有草生气道:“小转儿,你这个败家的娘们儿,咋给牛喂这个?”马小转噘嘴说:“谁知道里边有钉子?”
牛有草问:“喂牛的草料你不过筛子吗?”马小转嘟囔:“我家没有筛子。”牛有草气得摇头:“你这日子咋过的?谁娶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小转儿瞪眼说:“你想娶我还不跟呢!”
牛有草无奈地说:“不跟你扯皮!仁廉,你说咋办吧?”菜包子说:“要想治,就得给牛做手术,就是给牛开膛破肚。”
牛有草皱着眉问:“肚子豁开了,万一牛死了咋办?”菜包子说:“给人做手术都有风险,何况牛了。你要是同意,我回去磨刀。”
牛有草不放心,让先等等,他再想一想。吃不饱和马小转都说开刀吧,不会有事儿。牛有草瞪着眼说:“我看你俩恨不得要把牛生啃了,牛遇到你们俩见肉眼红的主儿,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停两天看看吧,给它吃点泻肚子的药,说不定就能把钉子拉出来。牛我牵回家了。”
牛有草在野地里拔一堆好青草放在牛面前,牛不吃。他使劲把青草塞进牛嘴里,牛摇着头还是不吃。他看着牛抹起眼泪。
马仁礼路过问:“牛组长,你跟牛拉呱呢?”牛有草哼了一声说:“嗯,拉呱呢,牛一肚子心里话,倒不出来。”
马仁礼一笑,转身要走。牛有草喊:“哎,人要是吞了钉子咋办?”马仁礼挺认真地说:“拉不出来就是死路一条!别想不开,不就是条牛嘛,你可要好好活着。”
牛有草冲马仁礼大声道:“要是在旧社会,我还真活不下去了。现在光景好啊,地主老财的地到咱爷们儿家,扔个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来。我要好好活着,等丰收了,我躺麦地里,伸手撸一把麦穗,边嚼边晒太阳,想吃多少吃多少,舒坦!”
马仁礼转身走了。牛有草牵着牛回来,院门口站着马小转和吃不饱,俩人都说心里一直挂念着牛,来看看。牛有草白了他俩一眼问:“我看你们是挂念牛肉吧?”
马小转毫不掩饰地说:“牛组长,实在不行就杀了吧,要是再不杀,牛遭罪不说,也干不了活啊!你看这牛瘦的,打眼一看,少了好几十斤,那是好几十斤肉啊!”吃不饱赶紧接上话:“这好几十斤肉要是炖了,那可是一大锅,够咱们吃多少天啊!你就眼睁睁看着肉不明不白溜走吗?”
牛有草赌气道:“牛就是死了肉也得卖钱!牛是大伙儿出钱买的,不能说吃就吃了!”杨灯儿过来看着牛说:“听说你们的牛吞了钉子?马仁礼说有办法救它。”
牛有草奇怪地问:“我碰见他了,他咋没说?”杨灯儿白了牛有草一眼说:“该求着人家了,你咋也得去招呼一声,说个请字啊!”
牛有草耍牛脾气说:“我明白那小子的心思,他想靠这拉拢我,我求谁也不求他!”灯儿生气道:“你这是当组长说的话吗?牛是大伙儿凑钱买的,干活少不了,它要是有个好歹,你就认了?扁担两头翘,哪轻哪重你还不明白?”
牛有草想了半天,还是得低这个头。
马仁礼在院子里摆弄百叶箱,拿本子记着。牛有草进来打着哈哈:“老马啊,忙啥哩?”马仁礼连忙站直了回答:“啊,牛组长驾到,有失远迎!我闲着没事儿瞎摆弄。”
牛有草开门见山问:“听说你会给牛看病?”马仁礼摆手说:“我哪会给牛看病啊!”牛有草往破凳子上一坐训斥道:“拿你当土地佬敬着,你还歪歪起腚了,给你个进步的机会,你小子别不知道好歹!”马仁礼一笑:“我也是胡琢磨。”
牛有草一听有门,忙问:“你咋琢磨的,说给我听听。”马仁礼说:“你把牛交给我,我搞个试验,给牛吃棉花,也许有用。”他告诉牛有草,在北京图书馆的时候,他看过给牛治病的资料,书上说,给牛吃棉花,棉花能把钉子带出来。
牛有草不相信地问:“你拿我的牛做实验?那你先自己吃个钉子再吃棉花试试,看钉子能不能拉出来。”马仁礼解释说:“信不信由你,那也比开膛破肚好,就算棉花带不出钉子,牛也能把棉花拉出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