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只胳膊留在朝鲜战场上的县委书记周老虎去地委开会,路过麦香村的麦田,特意到地头看初级社的社员给麦田浇返青水。
社长牛有草发现了周老虎,周老虎问道初级社办的情况,还特别关心牛有草的“个人问题”,听说他还打光棍呢,笑着说要替他操点心。牛有草心里热乎乎地看着周老虎上吉普车离去。
其实,牛有草的婚事不难解决,漂亮的乔月正追他。乔月对他说:“你的眼光太高了,有个姑娘追你好几年了,你不哼不哈的。你还等人家姑娘求你呀?都说你胆儿大,我看你的胆儿比老鼠都小。”牛有草装糊涂:“谁家的姑娘啊?我咋不知道?人家不跟我提,我不会犯贱,真碰一鼻子灰,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牛有草心里还想着杨灯儿。杨灯儿眼看乔月紧追牛有草,心想眼不见为净,就去姑姑家住一段日子。牛有草一连几天不见杨灯儿,心里空落落的,就跑到杨连地家问灯儿哪儿去了?老杨头说灯儿到集贤村相亲去了,对象叫罗胡子。牛有草不信,老杨头叫他自己去打听。牛有草刚走,老杨头立马去了集贤村一趟。
第二天一早,牛有草就到集贤村找到罗胡子问:“麦香村有个叫杨灯儿的,来你这儿相亲了?”罗胡子说:“是啊。”“你看好了?”“看好了。”
好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牛有草问:“你们啥时候办事儿?”罗胡子说:“忙过这一阵吧。嗯?你是谁?打听这些干啥?”
牛有草只好说:“我们一个村的,我到你们这里办事儿,顺便看看。”罗胡子瞪眼:“你吃饱了撑的啊?该干啥干啥去!”
牛有草走了,他的五脏六腑像被一下掏空,挺壮的汉子,走起路来像脚踩棉花包。他心里一直装着杨灯儿,现在他亲自问了灯儿的对象罗胡子,对灯儿只能绝了念想儿。现在有乔月追着,一朵鲜花,看着美,闻着香,是个男人就会动心。
牛有草心烦意乱地回到家里,找出一瓶酒拿着来到马仁礼家里。
马仁礼在本子上记着气象资料,看到牛有草来了,惶恐不安地问:“牛社长有什么吩咐?”牛有草说:“来看看你,请你喝酒。”
马仁礼躬身摇手:“不敢,您来看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还请我喝酒,受不起。”牛有草瞪眼说:“别跟我来虚里冒套的,拿出下酒菜!”
马仁礼笑着拿出下酒菜,问道:“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吧。”牛有草一屁股坐下问:“乔月缠着我不是一两天了,我一直装糊涂,现在有些装不下去。你就说说,我和她合适不合适?”
马仁礼突然死死盯着牛有草说:“牛社长,你今天是来羞臊我的吧?有句老话,士可杀不可辱!”牛有草点点头:“马仁礼,你小子挺操蛋啊!我告诉你,我想和乔月搭伙过日子。念你和她有过一场,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不舒服,说我牛有草不干爷们儿事儿!我这是对你尊重!再说,乔月是自己跑进我家门的,不是我硬拽的!越敬越偏腚,你在我跟前摆弄醋坛子来了,少来这一套!”
马仁礼不再吭气,只是喝着闷酒。是啊,乔月自己不愿意跟他这个“地主羔子”,硬往雇农儿子牛有草的屋里钻,这也怨不得别人,更扯不上夺妻之恨,只能怪自己生在地主家,眼看就要搂在怀里的媳妇跑了!命该如此啊!
牛有草喝了不少,舌头都硬了,他扯着马仁礼喊:“你别只顾喝酒,说话啊!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没门儿,快给我拿主意!”
马仁礼又灌下一杯酒:“婚姻大事,历来就是父母拿主意。我算什么?”牛有草指着马仁礼说:“你小子占我便宜!好了,我今儿个不和你计较,你得说说乔月的优点、缺点,主意我自己拿。”
马仁礼寻思了一会儿才说:“她年轻漂亮,眼睛又大又亮,牙齿雪白,这叫明眸皓齿,嘴唇红红的,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像银铃似的,有文化,能歌善舞。要说缺点嘛,这人有点风花雪月;还有嘛,就是好高骛远;再就是善于见风使舵。”
牛有草认为女人都喜欢花儿草儿的,不是毛病;好高骛远就是站得高看得远那是优点;见风使舵这说明她能跟形势,那更是优点了。牛有草既然这样理解,马仁礼也就不想再说啥了。
牛有草忽然问当年乔月为啥不嫁给他,这一下子戳到了马仁礼的心窝子。马仁礼暗暗咬牙切齿,脸上不动声色道:“明知故问。你还是娶了她吧!”
牛有草还要再想想。马仁礼旧事一下涌上心头,他还惦记着那十个金元宝,他想再找找,就拍着炕问:“牛社长,你家的炕不热啊?”
牛有草说不太好烧,锅灶倒烟。马仁礼告诉牛有草,那可不行,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烧火做饭,烟熏火燎的,就是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孙猴子也受不了,改改烟道就好了,正好他会改烟道。牛有草让马仁礼明儿个来给改烟道,说罢呼呼睡去。
马仁礼第二天晌午来给牛有草改烟道,他掀起炕席子,打开青石,从炕洞处钻进去,在炕洞里摸索着,掏了半天,一无所获。他只好钻出来,满脸的炕灰像戏剧里的三花脸。他告诉牛有草烟道堵了,他好好清理了一下。马仁礼走出牛有草家的门,心里想,奇怪了,元宝怎么找不到呢?
马仁礼刚走,乔月走进来。牛有草不开窍,乔月得主动进攻点拨他。乔月从包里掏出一件毛衣,让牛有草穿上看看合身不合身。牛有草惊异地躲闪着问,这是给谁织的?乔月硬给牛有草穿毛衣,牛有草无奈地任乔月给自己穿上毛衣。乔月端量着牛有草说毛衣正好。牛有草说袖子短一截。乔月说袖子长了干活还得挽上,短点好。牛有草说毛衣领子有点松。乔月说要的就是松,领子松气儿喘的就顺溜。乔月摆弄牛有草身上的毛衣,这儿摸摸,那儿拽拽,说这毛衣就送给牛有草了。牛有草不要,赶紧往下脱毛衣,乔月不让脱,二人撕扯起来,毛衣被抻得老长。牛有草还是把毛衣脱了,递给乔月。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乔月臊眉耷眼地拎着毛衣走出来,到外屋灶台前要把毛衣塞灶坑里烧了。牛有草撕扯着不让烧。
乔月眼圈含泪说:“这毛衣就是给你织的,你要是不穿,我留着它干什么?大胆哥,一个姑娘家,虽然有自己喜欢的男人,也不能厚着脸皮央求人家娶了自己。我今天这么做,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要是再装糊涂,就不是爷们儿了。”
牛有草看着乔月说:“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我配不上你。”乔月上前拉住牛有草的衣袖大胆地坦白:“大胆哥,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豁上这张脸来找你吗?昨天我到区上办事儿,遇见周书记周老虎,他问我的婚姻,我说了和你的事儿。周书记说,我应该大胆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的幸福就在你这儿,我不能让它跑了!”
牛有草傻笑说:“我这儿有幸福?幸福在哪儿呢?”乔月眼含柔情地说:“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一个女人嫁人就要嫁给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真正男子汉。”
牛有草摇头说:“你高看我了,我就是个普通农民。”乔月靠近牛有草,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那一年还乡团进村,你揣着几个手炮冲向敌人,那一瞬间,你的高大形象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我这么多年一直没嫁人,我就想走进你心里,让你心甘情愿地娶我!”
牛有草被乔月呼出的香气熏醉了,他晕乎乎地望着乔月,接过毛衣穿上了。
村街上,响器班子吹奏着,后面是高跷队,再后面跟着两匹马,马上分别坐着牛有草和乔月,两个人披红挂彩。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大人小孩。远处,马仁礼望着不由得眼里冒火。老干棒看着,脸上显得有些悲伤。
这时候,杨灯儿风尘仆仆地回村了,她看到结婚的队伍从街上走过惊呆了,飞奔回家撞开院门闯进来。老杨头正给铁树浇水,灯儿没说话,一脚踢翻老铁树跑进屋子,她哭着掀了桌子,趴在炕上哭。老两口只能叹气。
大家簇拥着新人进屋,村长王万春来主持新式婚礼,不搞老一套,新事新办,二位新人给毛主席像鞠三个躬就算完成结婚仪式。
王万春趁这个机会告诉大家,他接到上级调令,要到区上任副区长,主管生产。村支书由马仁廉担任,村长先代着,换届的时候再选。以后就别叫外号菜包子了,叫大号马仁廉。大伙儿都笑了。
夕阳西下,霞光如血。马仁礼拿着一瓶酒,坐在街边发呆。杨灯儿一脸怒气地走过来要去找牛有草。马仁礼挡住她问:“你不会要去给牛有草道喜吧?”“用不着你管!”杨灯儿绕开马仁礼继续走。
马仁礼又挡住杨灯儿说:“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可别胡来!先消消气,气大伤身。”杨灯儿一把推开马仁礼,又朝前走。马仁礼高声喊:“你早干什么来着,眼下人家都结婚了,你还咋呼什么?”
杨灯儿猛地转身朝马仁礼走来,两眼红红地说:“马仁礼,你还有脸说,这事从根儿上讲都怪你!你要是不把那个狐狸精领回来,牛有草能娶她吗?”马仁礼摇头:“就算牛有草不娶她,那也娶不了你,要能娶早娶了!”
杨灯儿抡拳砸向马仁礼,马仁礼转身就跑,杨灯儿紧紧追赶。两人跑到麦地头上都跑不动了,都是伤心失意的人,于是他俩就坐在地头上一递一口喝着酒。
马仁礼嘴里骂骂咧咧:“什么叫水性杨花?什么叫忘恩负义?今天我算长了见识,你这个臭女人,当年我为了救你出火坑,冒了多大的风险,你怎么一点旧情不念?再说了,你嫁给谁不好?偏要嫁给他,这不是往我心里扎玻璃碴子吗……”灯儿喊着:“骂得好,使劲骂,我跟你一起骂!”
马仁礼吞下一口酒说:“咱俩同病相怜,我骂我的,你骂你的!”杨灯儿夺过酒瓶喝一口:“你把你的骂够了,跟我一起骂我的吧!”
马仁礼接过酒瓶说:“不对,你还是骂你的吧。”杨灯儿笑着问:“你还怕他?胆小鬼!好,我骂,你听着。”她站起身高声喊,“牛有草,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挨千刀的!你这个不拉人屎的!你忘了我对你的情分吗?那年大饥荒,你饿得三根青筋挑着一颗瘦头,眼看歪歪着活不成了,不是我偷着把自己家的粮食送给你,你能活到今天吗?!为了你,我挨了我爹一顿打,你对得起我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恨死你了!你怎么不去死了!”
马仁礼眯缝着眼说:“灯儿,这都是你骂的,我可没骂。”杨灯儿气愤地说:“你这个没出息的软蛋货!老婆给人家抢去了,屁都不敢放一个,没意思!”
马仁礼一拍胸膛站起来喊:“谁说我不敢骂?我,我他妈的难受!难受啊!”杨灯儿说:“难受就骂啊!骂出来就好了。”
马仁礼流着泪说:“灯儿,骂有什么用啊,人家都过上了!”杨灯儿也放声哭着说:“牛有草你个狠心狼啊!”
两个人抱头痛哭……
谁管你俩哭不哭,人家新郎牛有草和新娘乔月可是只管享受洞房花烛夜的甜蜜。人们都走了,牛有草猴急着抱起乔月就往炕上奔。
乔月笑着挣扎说:“看你馋猫似的,别急,说会话儿。”牛有草喘着粗气说:“你有话以后说,快上炕忙活好事吧!”
乔月轻拍牛有草的脸说:“好事往后有你忙活的,我要说说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牛有草亲一下乔月的脸:“你说咋过就咋过,咱炕上商量!”
“就像黄梅戏《 天仙配 》里唱的那样。”乔月挣脱下来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
牛有草笑了:“你会织布?你能浇园?庄稼地里的活,你得学着点。劳动关不好过,跟着我,你得学会吃苦。不说了,咱干大事吧!”乔月咯咯笑着说:“你就知道想好事。去,把牙刷了!”牛有草只好摇着头去外间刷牙。
牛有草终于可以和乔月躺在被窝里了。他刚要把乔月往怀里搂,乔月双手推开他,给他提几点要求。第一条,以后还得进步,争取当劳动模范,还得学文化。第二条,得学会有礼貌,说话要有水平,不许动粗口。第三条,乔月停了一下,忽然搂住牛有草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可总觉得有点对不住马仁礼,以后你对他要好一点儿,就算给我个面子。”
牛有草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吭哧吭哧开始干正经事。
牛有草昨儿个成亲,今天就满脸喜庆地扛着锄头要下地干活。杨灯儿迎面走来。牛有草惊奇地问:“灯儿,从你姑姑家回来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杨灯儿白了牛有草一眼:“你还顾得了我啊?挺滋润啊,小脸儿红扑扑的,搂着漂亮媳妇睡觉的滋味就是不一样吧?”
牛有草回嘴:“还说我呢,是你先滋润的!你爹对我说你去集贤村相亲,我亲自去集贤村看了,对象好啊,挺富态的一个人,家里条件也好,就是死了老婆,再就是满脸胡子,看样子挺凶。”
杨灯儿愣了,说道:“我爹那是胡说八道!我是到姑姑家住了些日子,我表姐生孩子,我去伺候月子了。”牛有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傻傻地盯着杨灯儿。
杨灯儿回家就和爹吵架,她气愤地叨叨着说:“你都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咋能撒谎吊猴?还有个老家儿的样儿吗?你成天把为我好挂在嘴上,这么多年我好在哪儿?你这不是坑害自己的亲闺女吗?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老杨头嘴硬:“我撒谎是不对,可姓牛的不娶你,你还非得往人家塞啊?我的闺女就这么不值钱了?我就是让他死了这条心!他成亲了,你就想想自己的事儿吧,赶快找个主儿嫁出去,我早喘口顺溜气儿!”
杨灯儿恨恨地赌气道:“我就不嫁人,就在家里靠,你也别想把气喘顺溜了!”
她发脾气,把筐子、笸箩、农具等杂物扔出自己的屋子,叫喊着,“啥破烂儿都往我屋里塞,我的屋子是猪圈啊!”
老杨头收拾着东西说:“灯儿,你心里不痛快就说,别拿东西撒气。”杨灯儿大喊:“谁说我不痛快?你们这是成心挤对我,容不下就说,大不了我去当尼姑!”
灯儿娘忙劝:“闺女啊,爹娘就你这么个闺女,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谁挤对你了?”老杨头说软话了:“闺女,爹不该撒那个谎,爹一时糊涂,你就饶了爹吧!”
王万春在村委会对马仁廉交代工作,马仁礼来了,扶着门框子不说话。王万春让他进来,有事尽管说。
马仁礼嗫嚅着问:“您要调走了,今后我的早请示晚汇报找谁?还是牛社长吗?”王万春感到很奇怪,问“早请示晚汇报”是谁给定的规矩?马仁礼回答,牛社长说这是上级的安排。
王万春皱眉说:“扯淡,哪有这样的事儿!”马仁廉摇头说:“这个牛有草,真能弄景儿,我去跟他说说,今后免了。”
马仁礼忙说:“别呀,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就那么着吧。我这出身,身边有这么个人敲打着,少犯错误。”
马仁礼回到家里,心中很是不平。这个牛有草,不光把乔月搞到手,原来“早请示晚汇报”是他专门为对付我凭空编造出的玩意儿。马仁礼越想越气,正准备去找牛有草论理,他忽然来了。
牛有草刚坐下,马仁礼就说:“我正想找你呢,有件事儿不明白,请教一下。你说,假传圣旨该当何罪?”牛有草挺认真地说:“在老年间是欺君之罪,要砍头!”
马仁礼盯着牛有草问:“我是说新社会,假传上级的指示,该不该问罪?”牛有草很严肃地答道:“那也脱不了干系!”
马仁礼目不转睛地瞅着牛有草质问:“如今咱们村有个胆大包天的主儿,假传上级命令,让出身不好的人向他早请示晚汇报,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牛有草笑了:“你小子说我呢?你都知道了?耳朵挺灵的。”
马仁礼撇撇嘴:“我这还叫耳朵灵?让你玩好几年了。你让我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你让我心惊胆战、低头哈腰多少日月!”牛有草笑嘻嘻地说:“你看你这个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是怕你犯错误嘛!行了,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后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