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口的隔间里有一张床上躺了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我照顾了她五天。修女总是站在她床前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她非常虚弱,身体上长满了烂疮。她总是在昏睡,偶尔醒来,用浑浊的眼珠子看着天花板,我就用棉签帮她挑去眼角堆积的眼屎。一个新西兰来的女医生每天会给她换药,当我给她翻身时发现她的屁股因为长时间的躺卧已经溃烂,隐约可以看见骨头。我总是希望她能多吃一点,那天中午的菜里有一个鸡蛋,我把米饭和咖喱汁拌在一起,把菜搅碎,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她吃了一点后就微微摇头表示不吃了。
“你不吃怎么会好起来呢?”我把鸡蛋送到她嘴边,她紧闭着嘴唇,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她已经没办法消化食物了。我还在试图喂她,旁边的一个病人看她不吃,就伸手过来夺我盘里的鸡蛋,我非常恼怒,一把将她的手打开,她冲我咿呀咿呀地叫,我生气地端着盘子走开了,想了想,还是回来把鸡蛋给了这个抢夺鸡蛋的病人。
有时候我握着这个老妇人的手,她的手没有一丝力气,她整个人仿佛就像羽毛一样轻,我抚摸着她的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她就微微转动着眼珠。一个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系好围裙,走过走廊,站在门口,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了一眼,那张床是空的,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并不惊讶,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只是悲伤,既然在这里,我就必须要面对死亡。我从未了解过死亡,现在我知道了,死亡是很轻的,是无力的,是像羽毛在飞一样的感觉。
穿着带屎的裤子与疯牛赛跑
我在帕拉贡旅馆里结识了很多新朋友:一个上海女孩,也是辞了职自己背包到加尔各答来做义工,因为她的职业是护士,所以我们都叫她“小护士”;19岁的宁波男孩付豪,在美国念大学,拿了暑期的奖学金到加尔各答来做义工;马来西亚女孩杨,攒下勤工俭学的钱到这里来,她在印度一个月只花了两百美金,被我视为省钱的典范;香港大叔劳伦斯,他每年都来垂死者之家做义工,已经坚持了六年。
我们每天早上一起出门,中午一起回来,一起吃饭聊天。一次吃饭的时候付豪掏出几包榨菜,立刻被我们一抢而空,榨菜从未如此美味过,见到咖喱就反胃的我们只能靠这个来抚慰一下自己的中国胃。我的日子过得非常开心,虽然住在如此简陋的旅馆,老板只会每天拍着桌子叫“Pay!Paynow!(付钱!现在就付钱!)”但我交到了很多朋友,我并不觉得艰苦。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加尔各答的义工们也是如此,相处久了,彼此就会开始说一些八卦,比如某某和某某好像谈恋爱了,某某早上躲在休息室里哭了,某某今天又被萨德街上的小贩宰了之类。
我也是个八卦之人,我认识的在修女之家服务最久的是一个香港的女义工,她1997年的时候就来了,至今已经15年,最后她把家也安在了加尔各答。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外表看起来和一个印度人几乎没什么两样,穿着纱丽,额头点着红痣,她和印度人最像的一点是她永远都不准时,比如你和她约好两点钟在哪里见面,她会在两点钟的时候打电话说改到三点,三点的时候打电话推到四点并改到另外一个地点,四点的时候打电话说哎呀塞车要五点才能来。还有一个日本义工阿姨,她是个“拼命三郎”,工作非常努力,同时她也是个偏执狂,总是以长辈的姿态出现,比如叠衣服没有按照她的方法来叠,她就会把你叠的衣服摊开自己重新叠过。有一天早餐会时她还和劳伦斯就如何倒奶茶这个简单的问题吵了起来,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一个韩国大叔,他在加尔各答已经待了两年,偶尔也会去修女之家做服务,更多的时候他就整日在萨德街上闲晃,或者自己腌泡菜,他的房间里有一排的泡菜坛。还有个美国小伙,患有自闭症,从不跟人说话,更喜欢动物,总是自己买来猫粮和狗粮喂萨德街上的流浪猫和狗。萨德街上的传奇和古怪之人如此之多,我是无法一一将他们道来的。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下午,我在街角买了个三明治,吃完我就躺下睡觉了,结果在剧烈的腹痛中醒来。我勉强爬起来,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我冲进厕所,还想呕吐,此后我每隔半个小时就要去一次厕所。
那天刚好有一对做义工的香港朋友要离开,我强撑着想去给他们送行,结果站了十分钟就坚持不住了,回去一头倒在床上。我在床上躺了两天,醒来的时候就吃几根香蕉或者用电热杯煮蔬菜汤喝。大家都很担心我,纷纷献宝似的掏出自己国家的药给我吃,我先后吃了荷兰、英国、法国、日本四个国家的药,但是完全不管用,我的腹泻还是止不住。
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劳伦斯一个人住双人间,他觉得我住在多人间里,没有办法很好地休息,就叫我搬过去跟他一起住,我同意了。天刚蒙蒙亮,积满灰尘的风扇在头顶吱嘎响,我醒了过来,迷糊中我闻到有一股异味,再一摸屁股,黏糊糊的,天!我居然把屎拉到裤子上了!我看了一眼另外一张床上的劳伦斯,他还在睡觉,我冲到门外跑去厕所一看,这是真的,我已经严重到大便失禁了。我失魂落魄地从厕所回来,想要换衣服去洗澡,结果发现劳伦斯已经出门去了,房间的大门上挂了把锁……挂了把锁……挂了把锁!劳伦斯这个白痴!他一定是起来后看见我不在就以为我去修女之家了,他难道以为我病成这样还能去做工吗?我身无分文,穿着带屎的裤子站在门口,心里无比地绝望。
在正常的情况下,劳伦斯要到中午十二点钟才会回来,帕拉贡里住的几乎全部都是义工,大家都出门去了,旅馆的院子空空荡荡,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个英国女孩端着杯早茶从房间里出来,她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拉肚子,她转身进房,拿了瓶药给我,我谢过她的好意,说自己试过很多国家的药了都不管用,可她一定要我把药吃下去,她说这是印度药。
“在印度生病,一定要吃印度的药才管用。”她说。我僵硬地伸出手接过她的药,她请我跟她一起喝茶,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敢动,我怕我一动,她就会闻到我身上的臭味。
我不想坐在旅馆里,就出门去闲晃。街上没有几个人,印度的街道要到十点后才会开始热闹,我走过一条散发着尿腥味的小巷,后面有人在嗨嗨地大叫,我继续走,嗨嗨声越来越近,还有拍打牲口的声音,我忍不住回头一看,是一头疯牛,正在撒开蹄子朝我奔来,几个印度人追在它的后面。
我赶紧往前跑,跑了几步就想到自己是跑不过这头牛的,于是我侧身靠墙一贴,牛擦着我的身子过去。我松了口气,往回走,没走几步,后面又传来了嗨嗨声,那头疯牛又跑了回来!我又敏捷地往墙上一贴,人群追着牛一溜烟地从我身边过去了。我赶紧离开了这条夺命巷。
结婚?都是巧克力惹的祸
我在加尔各答的日子还在继续,吃过英国女孩给的印度药后我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点,虽然我仍然一天天在消瘦,但腹泻好了很多。眼瞧着我越来越瘦,我的朋友们都开玩笑说要去垂死者之家给我找张床位,让我住进去,我只能谢过他们的“好意”。
我仍然坚持去修女之家,但是已经没有办法去残疾人之家了,只是在修女之家做一些简单的活,比如粘纸盒、碎纸之类。义工一旦生病,就不能再去和病人接触了,因为可能会交叉传染。
夏季的加尔各答,卫生情况非常糟糕,每天都有人病倒,通常都是腹泻、呕吐和发烧。一个美国修女会给病倒的义工发一些基本药品,这个修女自己就曾是个医生。一天早餐会后,她看着我说:“璐璐,你正在变得越来越瘦,你必须去医院。”
那时的我面色蜡黄,经常咳嗽,四肢乏力,如果不是修女叫我去医院,我还是会这样死扛下去。我去医院验了血和大小便,在医院的厕所里我无法停止咳嗽,咳到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连五脏六腑似乎也要咳出来了。
我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体重是91斤,如今我站到医院的体重秤上一称,只有79斤了。我拿着化验单回去给修女看,她看了后皱着眉头跟我说:“璐璐,你得了伤寒和痢疾。”我只觉得脑子轰地一下,难道我的旅行到此结束了吗?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严重吗?吃药就可以了吧?”我轻轻地问修女。她不说话,低头给我写了张药单,叮嘱我一定要好好休息。我捏着单子去买药,走的时候,修女笑着安慰我说:“我去年一年就得过三次伤寒,你会没事的。”回到旅馆,在大门口碰到了哲也,他是个非常开朗的日本男孩,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一笑嘴巴就咧到了耳根,专业是护士,他讲一口“日本英语”,总是被我们取笑。他担心地说:“你一直在生病?”
“是啊,倒霉嘛。”“有时候我想找你聊天,但是怕打扰到你休息。”
“嗯。”我心情不好,无心搭腔,随口应了一下就走了。哲也和我原先住在同一个多人间里,也都在残疾人之家做义工,之前我们一直一起玩,自从我生病后,搬到了劳伦斯的房间,彼此就疏远了,只有在每天的义工早餐会上见一下面。
哲也是个很热情的人,我们初次见面时他就在给大家发他在瓦拉纳西做的印度式名片,还邀请大家去他家里玩。哲也拍了我很多照片,他把照片都洗出来送给我,我觉得应该回赠他一点礼物,就跑到超市里去选,什么是便宜又适合做礼物的呢?那么只有巧克力了,于是我买了两块巧克力。我去敲他的门,他应声出来,我把巧克力递给他说:“哲也,谢谢你的照片。”
他呆了一下,愣了几秒钟,看上去又惊又喜,“哦!哦”地叫着收下了。过了一会儿,他从楼上冲下来,对我说:“这个巧克力真好吃!”
哲也总是向我报告他的离期,“我一个星期后就要走了哦。”“我五天后就要走了哦。”我就挥挥手说:“祝你一路顺风。”终于有一天,哲也跟我说:“我明天要走了。”
“哦,是吗?”修女之家每天义工来来往往,我已经习惯了。我们在院子里坐着,沉默了一会儿,哲也问我说“:你有去日本旅行的计划吗?”“没有。”
“为什么?”
“因为去日本太贵了。”“你可以住我家啊,我有自己的公寓,在外面吃饭是很贵,但是我会做饭,虽然我挣的钱不多,但是你放心,总不至于饿死。”我被他逗乐了,说:“好吧,有机会的话就去。”“我查过机票了,从上海有直飞冲绳的航班,好像是东航,价格也不贵,你可以下个月就来玩,我去机场接你。”我打断他:“哲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容易,首先我需要申请日本的签证,这个很麻烦,还有,就算我拿到签证的话也是要跟团的,不可能跑到你家找你玩。”“不,你去日本其他的地方需要跟团,但是去冲绳不需要,你可以自己来。”“拿到签证的话我也待不了几天,好了,哲也,谢谢你,有机会我会去的。”一说起签证问题我就感到不耐烦。“那么,就结婚好了。”
“啊?!”“我们结婚啊,这样你想在冲绳待多久就待多久。”
“好主意,你真是个聪明人。”我认定他在开玩笑,朝他竖了竖大拇指,他的脸通红,并不看我,眼睛斜望着门口。
“我是认真的,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很喜欢你……那天,你给我了巧克力后,我更加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气氛开始变得严肃,我看出来哲也不是在开玩笑,我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想不出用什么话回答他。
“所以……我们结婚吧。”哲也又说。一阵尴尬的沉默。“你喝醉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冰冷。
这都是那块巧克力惹的祸,我心想。
第二天的早餐会后,照例是义工的欢送会,每天我们都会给那些即将离去的义工唱欢送歌。今天是哲也在修女之家的最后一天,我们围成一圈,哲也和其余几个要离开的义工一起站在中间。
欢送歌一响,他就开始哭,他抿着嘴唇,仰着脸,但是泪水还是不停从他的脸庞滚落,我不忍心再去看,就走开了。等到人群散去,我拿着扫帚开始扫地,哲也走过来说“:我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在旅馆门口等你,好吗?”
我没有问他有什么事,想了想,说:“好的。”
他的眼睛通红,我有点难过,拥抱了他一下:“回头见,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他努力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今天是周三,下午又会有一批新的义工到来,老的义工会给新义工介绍大致的工作内容,因为我在修女之家待得比较久,中文的介绍就由我来做。
一般来说义工的说明会到晚上六点就结束了,今天人比较多,到了六点半的时候,大厅里还有几个义工没有面试,我看了下手表,想起了和哲也的约定,心想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我正琢磨着,修女叫我过去帮她整理资料,修女很少主动要求义工去做什么事情,既然她叫我了,我就要把这个事情做好,我是这么想的。
天色渐暗,当我把资料都归类好,时针已经偷偷地指向了七点。我向修女道别,匆忙往旅馆走,从修女之家到旅馆的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了无数次,但是今天这条路却显得格外地长,当我回到旅馆,已是七点一刻,院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