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就意味着放弃,而这个世界上的诱惑如此之多,又有几个人可以像修女修士们一样遗世独立,为了信仰坚守在这片山上呢?又譬如每个人都向往远方,但真正放下一切走出去的又有几个呢?
“卖萌”进入大马士革
早上9点,我们在旅馆边上的车站坐上一辆迷你丰田小巴,显然这种时候去大马士革的人寥寥无几,车子凑不满人,等了又等,直到11点还停在路边。车上的人都在喷烟圈,珍妮佛又崩溃了,她爆了句粗口跳下了车,我倒是不介意,因为在尼泊尔和印度坐车很辛苦,导致我很容易知足,起码现在我一个人可以坐一个位置。车终于发动了,司机让我和珍妮佛分两排靠窗坐,我不理解他的用意,后来明白了,去往叙利亚边境要经过很多道哨卡盘查,士兵看到车上坐了两个外国人,也就不愿多管了,随便问了问就挥手让过去了。
3小时后顺利出境,又开了10分钟才到叙利亚的边境。山坡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阿萨德总统的画像。谁都知道叙利亚和美国正闹得不可开交,而移民局办公室的旁边居然开了一家汉堡王,珍妮佛指着这个哈哈大笑。
移民局的大厅里悬挂着一块电子屏,显示着各个国家的落地签费用,每个国家都不一样,我看到最贵的是澳大利亚护照要付100美金,美国护照是70美金,而中国护照落地签才8美金,心里小小得意了一下。珍妮佛还站在电子屏前使劲看,原来珍妮佛是爱尔兰和加拿大双国籍,她有两本护照,每次出门办签证时都要比比用哪本护照签证比较便宜。
交完签证费到窗口,一个胖胖的官员接待了我们,我排在珍妮佛后面,只花了10分钟,她就拿到了签证。我把护照递上,这个胖官员接过我的护照问了我几个蠢问题后把我的护照往旁边一丢,人就走了。我心想完了,难道这货想要钱,我当然不会给。这时胖官员从房间里出来,我追上去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很傲慢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旁边的人说,“你等等吧。”我坐在凳子上等了两个钟头,都没有人理我,本地人去帮我求情也没用,还有人说你哭吧,你一哭他们就会给你签证了,我说:“屁!我才不会为这个哭。”
拿不到签证的话就只能折返回黎巴嫩了,我非常地焦躁,珍妮佛凑近我的耳朵说:“别生气,表现得可爱一点。”
这句话点醒了我,我敲开长官办公室的门,穿着军服、胸前别着勋章的长官坐在沙发椅上,“为什么要来叙利亚?”他转着钢笔问我。
“因为我做梦都想着大马士革。”长官马上就笑开了,我继续装可爱,努力挤出笑容学阿拉伯语逗他开心,他挥一挥手:“再等一个小时就给你签证。”
我被请出门外,我的司机过来说他们不能再等我了,准备把我丢在边境,叫我去车上把行李拿下来。
珍妮佛马上就抗议了:“她付了到大马士革的车钱,你们不能这么做!”
我们正吵成一团,走过来一个西服笔挺的中年男子,他问我们怎么了,我马上拉住他一顿控诉,我说海关不给我签证司机又要甩掉我你来评评理啊!他默默地听完,说了句:“你跟我来。”他带着我进了长官办公室,他跟那个长官只说了几句话,就好像是咒语一样,那个长官立刻就给了我签证!
我挥舞着护照奔出大厅,太好了,车子还在!我把包里的饼干糖果全掏出来分给同车的人吃,感谢他们没有抛弃我!我刚一只脚跨进车里,听到一个女声在背后怯怯地问:“是中国人吗?”我惊讶地回头,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中国女孩,她紧张地扳着手,旁边跟着两个当地人,这个时候叙利亚除了我还有别的中国背包客?“你到了大马士革后住哪里?”她问。司机已经在摁喇叭了,我来不及跟她多说,潦草地给她写了一个旅馆的名字,匆忙地告别了。
走进《一千零一夜》
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我真的来到了大马士革。在背包客中声名显赫的阿拉比亚旅馆曾经一床难求,不预订的话根本没得住,很多背包客都自带睡袋睡在旅馆的地板上。当我到达的时候这里却无比冷清,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
这是多么漂亮的院子啊,栽着鲜花和果子树,大理石地板上摆着藤椅和茶几,四周的墙壁上装饰着精美的花纹和复古壁画,从高高的阳光棚顶上垂挂下茂密的枝蔓。
我一路在廉价旅馆里摸爬滚打,这几乎是我目前为止住过的最漂亮的旅馆了。前台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我知道旅馆有天台的床位可以睡,就说要住天台,老头犹豫了一会儿说:“最近客人不多,我们把天台关掉了。”我上去一看,几张床垫凌乱地堆在角落里,柜子倒在地上,看起来很久没人住过了,我知道这家旅馆曾经的辉煌历史,如今的景象让我觉得不免心酸,叹了口气。
房间的床位价是400叙镑(约40元人民币),包早餐。12月份的大马士革夜晚很寒冷,房间里的暖气片显然已经变成了摆设,我又多要了条毛毯来压床。饥肠辘辘出门解决晚饭,一家沙威玛店门口站了几个人在等,沙威玛是阿拉伯地区的特色食物,也是最平价的吃法,一张大饼涂上酱夹上蔬菜和肉,一卷就可以吃了。我点了份75叙镑的鱼肉沙威玛,付钱的时候掏遍全身只有50叙镑,我的心一沉,心想这下完了,只能留下来摊大饼赎身了,结果旁边的一个男青年就帮我付了,走前还笑眯眯地跟我说再见,这个时候还要接受叙利亚人的人道援助真是难为情啊。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的阿拉伯妇女在沿街兜售盒里的糖果,她看到我就把脸别过去走开了,仿佛我的注视刺伤了她的自尊。如今,叙利亚政局动荡、时势不稳,让民众生活更加艰难,普通人要如何在动荡的时代里生活呢?
叙利亚人太友好了,我和珍妮佛出门“压马路”,不断有路人带着微笑向我们致意说:“欢迎来到叙利亚。”我在任何国家都没有在街上听到过这么多次“欢迎”,叙利亚人让我感觉到我更像一个真正的客人,而非来送钱的游客。
走进大马士革那有4000年历史的美丽的古城,就像走进了《一千零一夜》的书里,古迹无数。古城哈米迪亚大市集源于古罗马时代,这是一条贯穿古城东西的直街,沿着主街又分出无数条小巷,两边挤满了商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摊子上摆满了五彩的糖果、手工肥皂、玫瑰纯露、金银铜器、传统衣饰等各种手工艺品,市集上方是用镂空铁皮搭成的棚顶,阳光如万花筒般地洒进来,如梦如幻。
天哪,逛过了大马士革如此传统又精美的市集,还会对什么市集感兴趣呢?
古城很大,走过主街,就会看到很多条迷宫般的石板路小巷,巷子里藏着各种精致的餐厅、咖啡馆、水烟馆和酒吧。穿着长袍的阿拉伯少年会腼腆地对你微笑。叙利亚人既有礼貌又害羞,一个少年很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说欢迎,当我抬头看他时,他却马上红着脸跑掉了。我看到一个老头在路边煮茶,以为他在卖茶,就过去说我要买一杯,他叫我坐在边上等,慢条斯理地把茶煮好端给我说:“这是我自己的茶,但是请你喝吧。”
唉,叫我如何不爱大马士革。
世道再难,也不要忘记唱歌
大马士革总是停电。叙利亚的电力是由土耳其供应的,土耳其政府把电切掉了,刚开始的时候每天停一个小时,现在变成了每天停三个小时,街上到处是卖蜡烛的小摊,叙利亚人说大马士革已经算好的了,有一些城市连续好几天都没电。
我和珍妮佛就切电的问题争论了很久,珍妮佛认为土耳其政府应该切电施压,而我认为这种制裁毫无意义,官员和有钱人是有发电机的啊!需要上街买蜡烛的只是普通民众而已,切电只会让他们原本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然而夜晚的大马士革依然热闹,旅馆的庭院里每天都坐满了抽水烟的本地人,原本旅馆的院子只供住客并不对外开放,如今住客寥寥,一共也就四个人,除了我和珍妮佛还有两个伊拉克人,老板就把院子开放,卖茶和水烟挣钱。
水烟壶用水过滤,壶顶用碳加热水果烟丝,抽起来咕咚咕咚响。侍者拎着火盆跑来跑去给客人换碳,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甜香。客人们高兴地喝茶聊天,他们看起来就如同世界上任何和平地方的人们一样在享受生活,战争的迹象在哪里呢?
突然停电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整个院子陷入一片黑暗,伺者给每张桌子摆上蜡烛,人们看起来都习惯了,烛光里,一个老头拿着吉他唱起了英文老歌:“WheredoIbegin,totellthestoryofhowgreatalovecanbe……”他的歌声沧桑动人,我们都给他鼓掌,突然电又来了,人群发出一阵欢呼,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这就是大马士革的夜晚,管他这是谁的时代呢?舒国治说“世道再难,也要保持呼吸舒畅”,对大马士革来说,世道再难,不要忘记唱歌。前台过来说门口有个中国人找我,我赶紧过去一看,是那个我在边境碰到的女孩,她面带愠色,身边还是跟着两个叙利亚男青年。我至今仍然想不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姑且就只能叫她小白了,我认为这个名字和她十分般配。小白一看到我就咬牙切齿地说:“我陷入麻烦了。”“啊?怎么了?”我赶紧请她进来,那两个男青年也马上跟了进来。小白说:“我想出去想喝杯果汁。”那两个男青年也马上跟了出来,她点了杯果汁,其中一个男青年箭步上前把钱付掉了,我狐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白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哦,我把钱包放他们那了,让他们看着。”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小白是个在美国留学的九零后女生,趁着假期时间到黎巴嫩玩,在边境她搭上了一个叙利亚家庭,对方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住,她就过去了。这个叙利亚家庭非常有钱,带着小白在大马士革到处玩,家里还请了个菲律宾女佣,天天给小白做中餐吃。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说,小白一个外国女孩子出门不安全,每天都要保证有两个家丁陪着她出门,外国人也容易遭窃或者挨宰,出门就让家丁给她看着钱包,想买什么家丁去付,就这样,小白在叙利亚过上了大小姐一样的生活,我听了都有点羡慕嫉妒恨。
“这样不是很好嘛!”“可是……”小白看起来很懊恼,“他们家的姐姐让我穿着内衣睡觉!”“啊?”
“我睡觉一定要脱光的啊!他们家的姐姐说这样太不雅观了,一定要逼我穿内衣!”她特地加重了“逼”这个字,看来不能裸睡让小白很苦恼,“他们也不让我穿超短裙出门!”
“这就是你说的麻烦?”“是啊!我来找你就想搬过来住。”小白坐在椅子上噼里啪啦说个不停,我只能劝她既然在穆斯林国家,还是要尊重别人的风俗的。那两个男青年就一直垂手站在旁边,小白甚至都没请他们坐一下。
我跟珍妮佛说小白打算搬过来的事,珍妮佛翻着白眼说:“希望她是穿着衣服过来的。”
第二天、第三天……小白当然没有搬过来,她只是来发牢骚的,我总是在古城里碰到小白,每次她身边都跟着不同面孔的“保镖”。
小白一下子说:“我要走了,我要去约旦过圣诞节。”一下子又说:“我要走了,我要去巴勒斯坦做义工了。”一次她突然说:“我要去伊拉克,我好想去巴格达。”
“为什么?”我被她吓了一跳。“因为听说那边街头有枪战!”
我至今也不知道喜欢裸睡的小白后来到底去了哪里,我最后一次碰到她是在古城的阿兹姆宫里,小白手上拎着一袋手工肥皂,身边跟着一个贵妇人,小白把袋子拎到我面前说:“这都是阿勒颇产的手工皂哦!都是他们送给我的!”小白踢着腿开始原地转圈,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用英语念着:“我爱大马士革!我爱大马士革!”
贵妇人站在一边得意地笑着。我手里拿着一个30叙镑的蔬菜卷饼,默默地从她们身边离开了。
我被便衣盯上了!
珍妮佛已经走了,新住进来一男一女两个法国人,这两人总是神出鬼没,基本很少能打上照面。我无事可做,除了在古城里游荡就是宅在旅馆里。很多地方都已经去不了了,因为中部城市哈姆斯被反对派控制,去北部的阿勒颇就变得很不方便,车子必须绕行,原先去帕米拉只需4个小时,现在要8个小时,路上还有无数道哨卡并且规定外国人不许留宿,我一听就烦了,决定哪都不去了,就只待在大马士革,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是早晨10点半,大约在11点的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轰轰的两声闷响,紧接着一阵微弱的“砰砰砰”声,听起来好像是枪声。我这么想着又睡着了,一觉睡醒时已经是中午了,院子里十分冷清,连一向忠于职守的前台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上街逛了一圈想找点吃的,发现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街上人影都难见一个,只有冷风卷起的几片残叶和我,连果汁摊都没了。今天的大马士革安静得有点奇怪,我拦住一个急匆匆的路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店都关掉了?”他的眼神飘忽,看起来非常紧张,结巴着说:“因为……因为……今天是假日。”哦,假日啊,这样我就理解了。
奇怪的是,街道尽头有一个骑在摩托车上的人,我走过一条街,一回头,发现他跟在我的后面,我故意往回走,发现他也骑了回来,虽然他跟我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这种一眼就能被看穿的跟踪方式也太烂了吧!我回旅馆自己煮了包面吃,打开电脑,头条国际新闻就跳了出来:大马士革自杀式汽车炸弹攻击国家安全局大楼,造成四十人丧生……什么?自杀式炸弹?!我一口面条差点没喷出来,今天不是假日吗?我一天就没再出门,到了晚上,院子里又聚满了人,显得比往常更热闹,每个人都在讨论着局势。我看到了一个短头发的亚洲女孩,坐在一堆叙利亚青年中间,就过去和她打招呼,原来她是台湾人,一路沙发旅行(睡别人家的沙发的异国旅行,在年轻人中流行)从约旦到叙利亚,寄住在一个叙利亚男孩的家里。
一个蛋糕端了上来,有人站起来开始演讲,他越说越激愤,我听到了“游行”、“警察”等词,我以为这是谁的生日,结果越听越不对劲,原来其中一个青年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这是他的朋友们祝贺他重获自由的派对。不知道是他们的哪句话点醒了我,我想起来早上那个骑着摩托的家伙,我觉得我也被盯梢了。在这种非常时刻,我认为自己还是什么意见都不要发表比较好,我一言不发地坐着。
旁边一个包着头巾的漂亮女孩突然深深叹了口气。“我找不到工作。”她说,“这种情况根本找不到工作。”她看起来很沮丧。因为时局不稳,很多企业都从叙利亚撤离了,我没有办法安慰她,就起身告辞了。
到了晚上7点,旅馆里住进来了几个欧美游客,我一看就高兴了,心想这下在大马士革有伴了,赶紧过去唠嗑套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