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连坤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品鉴一块古玉。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是龟田次郎翻译官打来的,让他即刻去一趟宪兵司令部。邱连坤知道龟田次郎最近处境不妙,铜鼎被罗宝驹填进窑炉炼成铜水,就连井道山从日本带来的鼎耳,也被罗宝驹从戒备森严的宪兵司令部弄出去。说到罗宝驹,邱连坤在心里暗暗赞叹,安阳城里一个街痞混混,竟然能把龟田次郎玩弄于股掌,一扣接一扣,扣子系得密实又顺溜,一直勒到龟田次郎的嗓子眼。邱连坤脑子里过着罗宝驹的扣子,人已经到了龟田次郎办公室。每次去宪兵司令部,都不亚于进一遭鬼门关,他把心悬到嗓子眼,准备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不料,龟田次郎竟是一脸温和,他让邱连坤坐下说话。邱连坤只好把半拉屁股搁在椅子边上,上身保持笔挺,全身绷着劲儿听下文。龟田次郎问:“你对罗宝驹了解多少?”
邱连坤旋即起身,立正站好,说:“卑职与罗宝驹无任何交往,今年给龟田太君筹备的生日礼物,就是被罗宝驹等人盗走的,我恨此人,绝不亚于龟田太君。”
龟田次郎微笑着摆手,示意邱连坤坐下说话。邱连坤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复又坐下,但还保持刚才的坐姿。龟田次郎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想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对罗宝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邱连坤说,父母、老婆、孩子、兄弟、家业全都没了,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了。龟田次郎说,肯定有,只是你还不了解罗宝驹。邱连坤大眼珠子转了转,说是性命,罗宝驹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条命了。龟田次郎说,要他的命是迟早的,我想在要他的命之前,让他痛苦不堪!邱连坤突然眼前一亮,说是声望,罗宝驹最看重自己的声望,他在安阳老百姓中的口碑比警察好。龟田次郎微微点头,说:“安阳城里随便拎出一个人来,口碑都比警察好,我问你,罗宝驹的声望好到什么程度?”
邱连坤难掩一脸愧色,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罗宝驹从来不欺负老百姓,哪家有难有灾,他还经常给个仨瓜俩枣,收买人心。”
龟田次郎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站住对邱连坤说:“我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邱连坤不知道龟田次郎的用意,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龟田次郎说:“你贴告示出去,就说五日之后,在南城门公开枪毙罗宝驹,罪名嘛,就说是杀害无辜的日本女学者井道樱子。”
“罗宝驹杀了井道樱子?”
龟田次郎点头,说:“随后,你放出风声,就说罗宝驹偷偷把国宝巨鼎卖给了日本皇军。”
邱连坤似有不解:“既然罗宝驹把国宝偷偷卖给日本皇军,那皇军为何又要枪毙他呢?”
龟田次郎说:“这些都是你放风的内容,就说罗宝驹把国宝巨鼎卖给日本人后,居功自傲,不但糟蹋日本女人,还将其杀害。而日本皇军半买半抢得到巨鼎后,早就想杀人灭口,正好逮住罗宝驹杀害井道樱子的把柄。”
“这个道理讲得通……前一段时间就有传闻,说是罗宝驹偷着把铜鼎卖给了皇军,” 邱连坤点头称是,“可是……可是这里面没有、没有发财的机会啊。”
龟田次郎斜睨了邱连坤一眼,说:“安阳有二十万人口,按每个人头缴纳两块钱杀人税,作为替罗宝驹杀害日本女学者的赔偿。”
安阳各地开始大肆收“杀人税”,这是旷古未闻的重税收,老百姓怨声载道,愤愤咒骂罗宝驹。普通老百姓骂,那些昔日被罗宝驹敲诈过的盗墓贼,更是跳着脚骂。老百姓骂罗宝驹连累他们缴“杀人税”,盗墓贼骂罗宝驹倒卖国宝给日本人,是汉奸卖国贼。这些人骂就骂吧,那些受过罗宝驹恩惠的人也跟着骂,他们骂罗宝驹缺德,不该把日本女学者杀了。
五日之后,四十万“杀人税”如数收进宪兵司令部军火库,安阳百姓的愤怒也被彻底点燃了。安阳城南门的刑场,两天前就布置停当,此刻已经被看热闹的人群围拢得密密实实。挤不进人圈的,急忙掉头进城,抢占日本宪兵司令部到南城门的必经之路。看热闹就看热闹吧,这些看热闹的人却在地上四处踅摸,捡起一些石头、瓦块、西瓜皮、菜帮子,攥在手里。警察们看见了,只是把头扭到另一边去。看到警察们的态度,老百姓们顿时来了精神头。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竟然跑回家里拎出来一桶粪便。还有一个家有九口人的菜贩子,提来一筐子西红柿和一筐鸡蛋,高声嚷嚷道:“收了俺家十八块杀人税,俺也不在乎再搭上一筐子鸡蛋和洋柿子,谁要自己来拿哩!”
龟田次郎早有布置,不干涉老百姓的行为。邱连坤心里明白,龟田次郎这是泄私愤:你罗宝驹图惜名望撑好汉,我偏偏让你声名扫地;你罗宝驹图惜死后留个好口碑,我就让老百姓毁了你的口碑。邱连坤被龟田次郎打赏了五万块钱,此刻,他乐得睁一眼闭一眼,巴不得赶紧毙了罗宝驹,龟田次郎立刻滚蛋。
日上三竿,一辆老式囚车被两匹骡子拉着,驶出宪兵司令部。所谓老式囚车,就是一个木笼,犯人拘于囚笼内,脑袋露在囚笼外。罗宝驹脸上刚刚收拾过,血污被清理干净,头发也被剪得很短,而且衣服也换了,一身新的白色棉布裤衫。囚笼太矮,身材高大的罗宝驹置身于内,只能哈着腰,还得仰起头,这个姿态既怪异又难受。囚车离开宪兵司令部,街上聚拢的人逐渐多起来。
被押上囚笼后,罗宝驹明白:自己的大限已到。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安阳城、曾经呼风唤雨的通宝街、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脂粉气醉人的展春园,还有自己未成人的娃儿……过了今天,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想至此,罗宝驹心里突然觉得空空如也,他禁不住鼻子发酸,差点落泪。待到拉囚笼的马车出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来到大街上。罗宝驹望见了街道两边的人群,他的精神头稍微好起来。罗宝驹努力睁大眼睛,并挺了挺身子。他挺了挺身子,实际上只是撅了撅屁股,一条腿被打断了,这几天伤口开始红肿溃烂,只能依靠另一条腿支撑身子。罗宝驹心里暗暗嘱咐自己:今日里绝不能犯怂,要像传说中的侠客豪杰一般从容赴死。他决意要把自己的形象扛到死,让自己的好口碑荫及子孙后代。等到日后多年,有人对儿子罗和平提到自己的时候,都会伸出大拇指,夸一句:你爹,那才叫英雄盖世!
思量至此,罗宝驹的嘴角甚至翘出一丝微笑。他用眼睛扫视着群众,心中暗忖:这些来为我送行的人,大概都是往日里受过俺的恩惠之人吧。罗宝驹的笑意从嘴角延伸开来,蔓延到了整张脸。他强努一口丹田气,豪声道:“诸位乡邻!俺罗宝驹去也!”
罗宝驹本以为,这一句类似靠山吼的叫板叫毕,人群中会有一两句喝彩声。谁知道,街道两边的人群倒是都在盯着他看,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如此众多的人,怎会如此寂静?简直像是做梦般的场景。罗宝驹眨巴了两下眼睛,他想看清楚人们脸上的神情。咦?人们的神情怎会这般木讷?越往前走,街边的人越多,辛家庄的盗墓贼辛把头,在人群里喊了一句:“日球狗汉奸!”
骂声刚落,一片瓦块飞来,正好击中罗宝驹的额头,一股鲜血涌出,瞬间漫过左眼,染红了胸前一大片。黑色囚笼、白色布衫、红色血迹,三股颜色混在一起,刺得人们眼睛发酸。既然有人开了头,接下来,大街两侧无数物件被掷到囚车上。就连赶车的两个警察也未能幸免,一个被鸡蛋砸中,另一个身上被淋上一坨粪便。
罗宝驹被第一块飞来的瓦片砸中,立刻感到一阵晕眩,他暗自纳闷,谁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刚想到这里,后脖颈子又一阵巨疼,紧接着飞来了无数物件……。罗宝驹用右眼看过去,不是某个人,而是所有人都在向他掷东西,所有人都用仇恨的眼光瞪着他。一瞬间,罗宝驹感觉天旋地转,一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了,他屁股一松,瘫软下来,整个身体仅靠脑袋悬挂在囚笼里。等囚车出了安阳南城门,罗宝驹已经死了一大半。恍惚间,他觉得不再有东西砸到身上,接着他感觉囚笼被抬起来,而后又被重重放到地上。罗宝驹用力睁开右眼,发现龟田次郎就站在自己面前。龟田次郎的嘴巴不停地动着,他身边翻译的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可罗宝驹一句也没有听到。原来,他左右两个耳朵,都被鸡蛋清灌满,蛋清被风一吹,很快凝固了。既然听不见,索性也不看了,罗宝驹把头扭到一边,他突然看见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宋小六。
龟田次郎和翻译走开,一队日本宪兵在囚笼前列队举枪。罗宝驹知道时辰已到,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一条腿支撑起身体,不再让自己像个吊死鬼一样挂在笼子里。他顺着宋小六看过去,在不远处人群里又看到了李守文和林枫,这三个人眼神里没有仇恨,只有闪亮亮的泪光,罗宝驹长吁出一口气,嘴里叨咕说:“这才对哩。”
一排枪响过后,人群里的叫骂声沉寂了。城门楼里“扑棱棱”飞出来几只黑色乌鸦,惊慌失措地窜向天边。
民国34年(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紧接着,日本陆军总部又下达一纸密令,让所有侵华军队立即销毁绝密文件,将不便于销毁的化学武器、珍贵古玩字画等,安排武装军队秘密押运至上海、青岛、大连三处港口,偷运回日本本土。
龟田次郎将搜刮来的物件,装了满满两卡车,连夜上路,准备运抵上海。卡车尚未出城,便被等待受降的中国军队截了回来。龟田次郎封锁了日本政府宣布投降的消息,组织所有宪兵,准备硬闯出城。双方交火后,中国军队开始喊话,用大喇叭宣读日本政府的投降书。闻听此消息,宪兵们军心动摇,无心恋战,很快被中国军队逼回到宪兵司令部大院。
玲珑胡同与宪兵司令部相隔不算远,井道山坐在荷花池边上乘凉,对于四周响起的枪炮声,竟浑不在意。突然间,一阵啸声由远而近,一颗迫击炮炮弹正好命中荷花池。爆炸的气浪把井道山掀出去老远,女佣人急忙从屋里跑出来,把他搀扶起来。井道山抖搂着身上的和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受伤。主仆二人正相互宽慰,忽然听到荷花池中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流水声。井道山走近观看,见是荷花池池底被炸弹洞穿,池水顺着弹孔汩汩流走。井道山转过身去,刚要回屋,忽听到水池中“哗啦”一声,待他再次转过身来,登时愣住了。原来,池中的荷花大缸被炮弹震碎,刚才被池水托着,不见有恙,池水一空,荷花大缸无处吃力,“哗啦”一声破碎开来。荷花大缸碎裂后,竟然露出一只巨鼎,正是后母戊方鼎。
第六稿,完稿于 2014年5月28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