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天秋雨肆虐,洹河河水裹挟着上游的肮脏物,浩浩荡荡擦过安阳。
水池里的荷花已显露败象,绿色的荷叶卷起一圈黄褐色的边沿,枯萎渐蔓渐延。大概用不了半个月光景,整片荷叶就会卷曲萎缩成一张老人脸,最终枯黄破败。井道山半卧在躺椅上,眼睛似是而非地盯着某处,不知是看渐败的荷花,还是看渐枯的荷叶。玲珑胡同的小庭院里,已然是一番深秋景致。
一声婴儿啼哭,打破小园的宁静。女佣人端来一杯红茶,井道山接过茶杯,问女佣人,孩子怎么样了?女佣人说,孩子刚喝下半瓶子奶粉,大概是缓过来了。女佣人还说,七活八不活,早产两个月的娃儿,也就是托生在您这样的家庭,要是搁在俺们老百姓家里,早就成死孩子,扔乱坟岗喂野狗了。井道山听到女佣人一番话,皱了皱眉头,说,你去街上日本料理店,给小姐买些寿司,她有些日子没吃家乡的饭菜了。女佣人说,俺一早上街买菜了,买了两条鲫鱼和两个前猪手炖汤,俺们安阳都用这个法子下奶,不论畜生还是人,管保有用。女佣人接着说,前年,俺们村里贩卖猪崽的余东家,刚下了十六个小猪仔,老母猪就死了,余东家用鲫鱼炖猪蹄汤喂另一头母猪,喂了两天,您猜怎么着?另一头没下崽的母猪就下奶了。井道山摆摆手,催促女佣人不要再唠叨了。女佣人这才捯着小碎步,学着樱子平日里走路的样子,上街去买寿司。
自打罗宝驹从宪兵司令部抢走鼎耳后,井道山连惊吓带心痛,便大病一场,在陆军医院里躺了足足一个月。军队的医院治的都是硬碰硬的伤病,像井道山这种心病,他们是如何都医治不了的。井道山是日本研究甲骨文最顶尖的专家,他从一只辗转流传到日本的鼎耳,结合甲骨文,找到鼎耳母体。虽说是吴宝才碰巧探得后母戊鼎,但井道山参考《河图》《洛书》,仅仅依靠鼎耳和甲骨文提示,便找到安阳文官村后洼地,的确是一个奇迹。更为神奇的是,他破译出后母戊鼎纹饰传达的信息,极有可能是晚商时期一座帝王宝藏的藏宝图。虽然,这个信息没有得到最终印证,但此前的猜想却一一成为现实。若是能够找到帝王宝藏,井道山在世界考古史上,肯定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日本军方介入,使这次考古演变成一场以命相搏的拼争,为争夺铜鼎,接二连三地死人,让井道山开始怀疑自己这次考古探索的价值和意义。他反对本国军国主义的扩张战争,更不愿意看到死人,这也是他最终没有戳穿罗宝驹“假鼎诱饵”的原因。
婴儿哭声止住了,樱子走出堂屋来,把一条毯子横裹在井道山干瘪的身子上。井道山问樱子,孩子怎么样了?樱子说缓过劲来了,多亏龟田君推荐的医生,吃了医生开的药方,算是把孩子保住了。井道山长吁一口气,接着问道,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没有?樱子说给儿子取名字了,叫罗和平。井道山说,还是给孩子取个日本名字吧,他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这种刀头上舐血的街头混混,没准哪天就丧命江湖了。樱子打断井道山的话,嗔怪哥哥不应该这样说罗宝驹,她说罗宝驹肯定在惦念着她们娘儿俩,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接她们的。井道山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且不论罗宝驹这种江湖流氓讲不讲信誉,单说龟田次郎在安阳布下的天罗地网,他罗宝驹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踏足安阳半步。樱子正视着井道山,一字一顿地说,罗宝驹是我的丈夫,他若有闪失,我也不能独活!兄妹二人眼看要把话说僵,院门“吧嗒”一声打开,女佣人提着食盒,捯着小碎步进来。此刻,樱子正无处撒气,便对女佣人说,你以后不要学我小碎步走路的样子。女佣人一愣神,回道,俺们从小裹脚,迈大步子走路怕摔着,俺心里还纳闷哩,姑娘一双好好的大脚板,咋还学俺走小碎步哩?女佣人一边唠叨一边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盒寿司递给樱子。突然,女佣人“咦”了一声,从食盒里捏出一个纸团,说哪来的这么个物件?樱子见是一张宣纸,里面似乎还裹着物件,便没有接寿司,把女佣人手里的纸团拿过来。她打开纸团,只见宣纸上用毛笔小楷写着:明日午时天宁寺后佛塔见,带上孩子。樱子再看宣纸里面的物件,是一枚精美的田黄石印章,印章上有四个阳刻篆书:罗宝驹印。
深秋时分,安阳郊外的田地里,庄稼早就收割归仓。刚刚种下的麦子,抽出嫩绿的新芽,绿芽过于单薄,让人担心禁不住秋天的斑驳和肃杀。
樱子抱着儿子罗和平早早出门,她没有耐心等到午时时分。孩子早产两月,现在能缓上这口气来,实属不易。临出门,女佣人问樱子带着孩子去哪儿?樱子说孩子保住了,带着她去天宁寺烧香还愿。女佣人说,过了白露,屋外寒气太重,孩子在野地里时辰久了会生病,嘱咐樱子早去早回。樱子说她给孩子的夹袄外面罩了件斗篷,大抵不会碍事。担心孩子受风,樱子叫了一辆带门帘的黄包车。黄包车车夫搀扶樱子娘俩上车,并询问她去往何处。樱子说去天宁寺进香。车夫盖好车门帘,对着一旁两个车夫使个眼色,高声嚷道:好嘞!大活儿一趟,天宁寺进香。吆喝完了,这才拉起黄包车直奔西城门。另外两个车夫,一个车夫拉着空车,尾随樱子的黄包车后;另外一个车夫,拉着空车直奔宪兵司令部。
原来,自打罗宝驹带着两个鼎耳逃出宪兵司令部后,玲珑胡同就成了监控重地,日本宪兵、警察两拨人马三班倒,一天不落地蹲坑监视。有人建议逮捕井道樱子,迫使罗宝驹自首。龟田次郎说,井道樱子是日本女人,罗宝驹这种没有道德感的人,压根就不会把女人放在心上,何况是日本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龟田次郎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逮捕井道樱子,等于跟井道山翻脸,抛开同学关系不讲,井道山是日本天皇欣赏的中国史专家,轻易得罪不得。龟田次郎不逮捕樱子,不是要放过罗宝驹,而是有更阴辣的一步棋候着,这步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是樱子肚子里的孩子——罗和平。龟田次郎深谙中国人传宗接代的心理,自此,他天天巴望着樱子能生出一个儿子来。罗宝驹是罗家长子,罗宝驹的儿子是罗家长孙,其地位和意义非同寻常。井道樱子是日本女人,儿子却是你罗家宗亲骨肉。你罗宝驹可以不要女人,但不会不要自己的儿子。
不负龟田次郎厚望,樱子果然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早产儿。樱子早产两个月,龟田次郎比孩子他舅舅井道山还着急,忙从沈阳调来最好的儿科医生,给孩子诊治。龟田次郎叮嘱医生,保不住孩子,你就回不到沈阳了。唬得医生每日里如履薄冰,误以为罗和平是龟田次郎的儿子,愈发小心谨慎。自打罗和平出生之后,龟田次郎把重点由抓捕改成监控,监控玲珑胡同的井道一家。井道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也省心。女佣人出门买菜,至少也有两个便衣盯梢。监控重点放在樱子和孩子身上,只要樱子出门,前前后后会调动所有伪装便衣,进行监视跟踪。用龟田次郎的话说,只要井道樱子出门,盯梢的人,眼睛都不能眨巴一下,谁跟丢了人,谁交上自己脑袋。
两辆黄包车先后出西城门,朝着天宁寺方向蹒跚前行。接连三天秋雨,把安阳的马路浸泡得像个烂茄子,不管是行路,还是走车,都让人皱眉叹气嘬牙花子。从安阳城去天宁寺,途中需经过一条河,当地人管它叫小白河。小白河是洹河的支流,虽远不及洹河宽,却也有丈把深的河沟子。大河流水小河满,一场秋雨,把洹河大大小小支流灌得沟漫河涨。小白河上原先有一座石桥,前年秋天一场大雨,把石桥冲毁。天宁寺的方丈圆一法师,率领弟子们四处化缘,用化缘来的善款,重修了一座木桥。当时,有一位小沙弥问圆一法师,为何不修一座石桥,石桥耐久,几十年后人们也会知道是圆一法师修的此桥。圆一法师说,化缘一年方得木桥,化缘三年才得石桥,石桥修罢,贫僧的名字倒是有后人知晓了,百姓苍生却两年没有桥走。
樱子于午时前赶至天宁寺。兴许是近日道路泥泞,前来天宁寺的香客不多。樱子抱着儿子罗和平,穿寺而过,径直走进寺后塔林。两个黄包车车夫跟着进寺,紧紧尾随樱子。今年初春时分,罗宝驹曾带着樱子来过此处,恰巧赶上塔林中一株白玉兰开花,樱子在树下留恋许久,不忍离去。此刻的白玉兰,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湿漉漉的枝杈伸向苍空。樱子于树下徘徊转着圈,不时四下张望一番,希望能快点见到朝思暮想的男人。樱子一只手抱着儿子,腾出另一只手安抚一下自己的胸口。等到再抬头时,发现罗宝驹已经立于眼前。躲在塔林外围的两个黄包车夫,看到罗宝驹现身,急忙拔出腰里的自来得短枪,刚要上膛顶火,便被罗良驹和四宝制住,并缴了枪械。
樱子一把抱住罗宝驹,几乎把怀里的孩子扔掉。罗宝驹忙不迭接住孩子,对樱子说,此处是佛门净地,亲热不得,俺先看看娃儿。樱子觉察自己失态,一脸窘红,低声说,是儿子,我给他取名罗和平。樱子接着说,你若是觉得名字不好听,就另取一个,孩子早产两月,身体太弱,女佣人说早点取个大名,才能留住孩子。罗宝驹说,和平好,天下和平,日本鬼子就不会到中国抢夺掳掠了。他扒拉开孩子的斗篷,看到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正兀自酣睡。罗宝驹几乎失声笑出来,他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儿子的脸蛋,疼惜之心全然写在脸上。他头也不抬地问樱子,这是俺的娃儿?俺罗宝驹有儿子哩?樱子急忙把孩子接过来,说不能一只手托着,容易伤了孩子的腰。罗宝驹咧嘴笑着,说小娃儿哪里有腰。罗宝驹接着对樱子说,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跟我离开安阳。樱子一脸诧异,问罗宝驹,去哪儿?罗宝驹说,朋友帮忙安排好了,去重庆。樱子说,孩子身体太弱,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再说,医生配的药,还都放在家里。罗宝驹说,来不及了,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沿途之上,再寻个郎中,给孩子配药吧。樱子说不行,为和平治病的儿科医生,是龟田君从沈阳特意请来的,他熟知和平的情况,用的都是西药。樱子又强调说,和平这两天刚刚缓上气来,我今天把他带出来,已经冒了大风险,如果就这么长途跋涉去重庆,这孩子肯定活不成。就在这时,宋小六一路小跑过来,他对罗宝驹说,小白河上的木桥拆完了,我们撤走的时候,已经看到两辆卡车,拉着宪兵赶到了小白河。罗良驹也走过来,冲着樱子叫了声嫂子,接过她怀里的孩子,端详了半天,说,哥,这娃儿的眉眼、鼻子、嘴巴都随你哩。宋小六说,咱们赶紧走吧,一条小白河阻挡不住日本宪兵。罗宝驹眼睛盯着樱子,又瞅了一眼孩子,眼神中露出迟疑,这是他第一次在大事面前,拿不定主意。宋小六催促道,大哥还犹豫什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樱子一把抓住罗宝驹的手,说再等一个月吧,等孩子身子骨硬朗些,我问医生多拿一些药备着,别说是重庆,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罗宝驹点了点头,冲着罗良驹说,把那两个黄包车夫带过来。不多会儿,四宝押着两个黄包车夫走过来。罗宝驹给两个人松了绑,又往每人口袋里塞了一封银元,说,你们今天回去,若是对龟田次郎说实话,估计你俩的小命也保不住。两个人倒也乖巧,其中一人说,我们俩都是当差的,奉命行事没办法。另一个人说,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就说樱子小姐烧完香,我们就拉着她娘儿俩回城了。罗宝驹说,算你俩识相,龟田次郎已经赶过来了,你们返程时候就能遇见他,你俩若是泄露半句口风,就算龟田那个信球能放过你俩,俺罗宝驹也会半夜找上门去。
天宁寺前,罗宝驹搀扶着樱子娘俩上了黄包车,他忍不住,再次把头探进车门帘子,扒拉开儿子的斗篷,仔细端详着。就在这时,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罗宝驹急忙掩上斗篷,催促黄包车夫启程上路。望着两辆黄包车渐行渐远,宋小六自言自语道,失了这次机会,只怕是再救她娘俩出来就难哩。罗良驹说,你放屁哩!
罗宝驹没有言语,径直走进寺门,天宁寺新任主持聆云法师口宣佛号迎了上来。罗宝驹没等他问候,便将一袋银元双手奉上,说,烦请方丈在小白河上重修一座石桥,就叫圆一桥吧。
当日,罗宝驹、罗良驹、吴庆德和吴宝才逃出日本宪兵司令部,一干人马分别乘坐两辆轿车,接连闯了两道路卡,一路往北疾驰。车过安丰,再往北开便是河北地界,林枫让司机拐下路边一片杨树林。李守文问道,怎么不走了?林枫说,冀豫交界处有日本重兵把守,我们一路往北连闯两关,龟田次郎肯定早就得到消息,此刻,估计他已经在冀豫交界处布下口袋,就等着我们去钻。林枫说完,瞅了一眼罗宝驹,问他下一步有何打算?罗宝驹说,俺们兄弟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不如暂时去林虑山躲避些时日。李守文说,那我们折头往西走,先送你们去林虑山。罗宝驹说不必了,两辆车加上这么多人,目标太大,不如大家就此分散,让龟田次郎摸不着底细。李守文和林枫都没有接话茬,各自琢磨着心事。罗宝驹心里明白:他们想知道铜鼎下落,还想知道两只鼎耳如何处置。罗宝驹此番生死逃逸,幸亏有李守文和林枫相帮,不然肯定葬身宪兵司令部。既然于生死关头信任的朋友,也就不必隐瞒实情。想至此处,罗宝驹说,铜鼎一直留在安阳城,现在管保安全,至于藏在何处,恕兄弟不能奉告。林枫说,你等于没说。李守文问道,两只鼎耳如何处置?罗宝驹说,井道兄妹一直相信铜鼎是一幅藏宝图,俺被褚大奎绑上山后,关在一个石洞中,结果发现石洞里的纹饰图案,跟铜鼎一模一样,所以,俺想带上两只鼎耳前往林虑山,探看一番。李守文和林枫心里都清楚,若是没有罗宝驹,此刻,铜鼎早已是日本人囊中物。为了钓出日本人手中的鼎耳,罗宝驹不惜祭出自己手中的真鼎耳,并以身犯险,把两个鼎耳完好无损保护下来。至于铜鼎是一幅藏宝图之说,李守文和林枫也是将信将疑。既然鼎耳被罗宝驹夺回来,他又要带着鼎耳去林虑山探寻宝藏,也没有什么不对。李守文问罗宝驹,日后有何打算?罗宝驹说,安阳肯定待不下去了,只能找机会把樱子和孩子接出来,再远走他乡。林枫对罗宝驹说,去重庆吧,我派人一路护送你们过去。李守文对罗宝驹说,去重庆路途遥远,带着女人和孩子不方便,还是去延安吧。罗宝驹笑了笑,说多谢二位兄台,至于去哪里,日后再定。于是,一标人马于安丰话别,三拨人马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