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安阳后第三天,开始了地面进攻,安阳城守军是崔毅部的一四二师,孤军奋战只守了一天,安阳城就被日本人攻陷。鬼子从小西门首先破城,沿着大院街、北马道一路烧杀进了安阳城,屠杀手无寸铁的安阳百姓千余人。
罗宝驹命大,新婚那天,他刚起身去别的桌子敬酒,日本人一颗炸弹就扔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扔到主桌上,他爹他娘还有他那没开封的处女媳妇,被一并炸死,喜事办成了丧事。罗宝驹披麻戴孝,跪在三座新坟前发下了狠话:日死他娘日本人!罗良驹没有放狠话,也没有像他哥哥那样号啕大哭,只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哥哥手下的弟兄们烧纸钱。他的腮帮子被炮弹皮撕开一个大口子,说话漏风,吃饭漏汤,一张丑脸更加狰狞。纸钱还没有烧透,远处就传来一阵密集的枪炮声,宋小六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脸上的麻子坑都涨得通红,说是日本人打过漳河了。安顺子建议罗宝驹带着兄弟们上林虑山躲一躲,说是林虑山山深林子大,日本人找不着。罗宝驹思量了一会儿,脱下了麻衣孝服,说:“弟兄们要躲,俺不拦着,俺不能躲,俺得拎三个日本鬼子的头,来祭俺爹俺娘俺媳妇。”安顺子问大家伙怎么想,罗良驹用他还漏风的嘴骂道:“日你娘废话,俺当然跟俺哥杀鬼子了。”宋小六也不走,说是要跟着大哥一起干。
罗宝驹领着一干弟兄进安阳城后,就近找到一处兵营。说明来意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问他们会不会用枪,罗宝驹说不会。军官招呼来了另一个军官,让他带着罗宝驹他们去城墙根下,学怎么打枪。一群泼皮混混一知半解地摆弄了半天步枪,算是勉强学会了装弹、瞄准、射击。随后,一人发一支汉阳造,二十发子弹,就准备保城守家了。罗宝驹忍不住摸了一把军官屁股上斜挂着的短枪,问能不能给他也发一支?军官用鼻子哼了一声,说这支短枪能换六支汉阳造。宋小六问,这是什么枪,这么短还这么贵?军官说这枪叫毛瑟枪,也叫驳壳枪又叫快慢机还叫大肚匣子。罗良驹问军官,这玩意儿到底叫什么?军官说军队里习惯叫它“自来得”。安顺子说“自来得”这个名字好,还说枪跟人差不多,贵人连名带号加字都有好几个名字,好枪也是这个理儿。
第二天一早,罗宝驹和他的兄弟们还在掩体里死睡,一颗炮弹就在十几米处炸响了。一轮炮火之后,日本人的地面部队开始进攻。一经交手,罗宝驹才发现,要打倒一个鬼子兵远非易事。他很快打光了二十发子弹,才算摸索到了一点射击技巧,却只击中了一个鬼子兵的大腿。罗良驹的悟性挺好,他只用了五颗子弹就悟出了门道,剩下的十五颗子弹至少撂倒下八个鬼子兵,死活不知道。待罗宝驹问其他人要子弹的时候,才发现手下的弟兄们溜走了一半,剩下的人已经两死一伤。一队国军从前面的掩体撤了下来,其中一个就是教他们打枪的“自来得”军官,他对罗宝驹喊道:“你们快撤吧,我们已经顶不住了。”
“你们要是撤了,可就剩下俺们老百姓了。”罗宝驹冲着“自来得”军官嚷嚷道。
军官说:“撤退是上头的命令,俺们当兵的得听招呼。”
罗宝驹还想争辩两句,因为他还没有干掉三个日本鬼子,突然一颗炮弹在身边炸响,“自来得”军官的半拉脑壳连同脑浆糊了他一脸。罗宝驹惊魂未定,摸了一把脸,招呼弟兄们逃命。撤退的路上,罗宝驹扔掉了碍手碍脚的汉阳造,从一个死去的军官手里拽出一支自来得短枪,觉得很是称手,他叮嘱弟兄们都把汉阳造扔掉,多捡些自来得短枪和子弹。
自此之后,安阳城变成了日本鬼子的天下。
历经两年战祸,通宝街上的生意大不如曾前,铺面关掉了将近一半。安阳城四周,大路设卡,小路设岗,全由日本人或皇协军把守。安阳地界上出个贵重器物,自然逃不过日本人的眼线。南京和北平的古玩客,以往一年就得跑一两趟安阳。如今,安阳火车站是日本人重点据守要地,有钱人也不肯前来犯险。
罗宝驹和他的弟兄们继续在通宝街上混街,除了收保护费之外,也开始倒卖一些文物古玩。随着日本军队一起到安阳的,还有一些日本生意人,开酒馆的、开妓院的、开澡堂子的居多。另外,还有一些专门收购文物的日本贩子。罗宝驹给手下定了规矩,就算日本人出价再高,也不能把文物卖给鬼子。不让手下人跟日本人交易也就罢了,罗宝驹还盯着通宝街上开张的铺子,只要有日本人买走了货,第二天他就带着人砸铺面。外地人不敢来安阳买卖文物,当地人又没有气力收藏,罗宝驹还不让跟日本文物贩子交易,通宝街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萧条。
安顺子劝罗宝驹:“生意不是这么做的,保护费也不是这么收的。养小鸡是为了下鸡蛋,下十个鸡蛋拿走一个,是收保护费。十天下一个蛋,下一个蛋还被咱们拿走了,那是不让鸡活命了。”罗宝驹对安顺子说:“你啰唆个屁,直接说杀鸡取卵不就得了。”罗宝驹打小就在通宝街混古玩行,其中的道理无须安顺子劝,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比谁都明晰。现如今,兵荒马乱的通宝街日渐清冷,若是再不让古玩铺子跟日本人交易,估计整条街都得关张。通宝街关张了,自己手下这帮兄弟也就失了根基,都得喝西北风去。
罗良驹就着祖宅院子里的炸弹坑,起了一个土窑,烧制出了一堆他见过的瓷罐瓷碗。他拿着一只新出窑的梅瓶,让罗宝驹给梅瓶断代,看得罗宝驹直咂巴舌头。罗良驹说:“这个可以卖给日本人。”
罗良驹不是神仙,垒土窑子之前,他带足了拜师学艺的盘缠,跑到洛阳待了足有个把月,遍访烧窑制瓷高手。从拉坯、利坯、制坯到仰烧、叠烧、覆烧、素烧,从浸釉、蘸釉、吹釉、浇釉、荡釉到印花、贴花、刻花、划花、剔花,从青白釉、卵白釉、兔毫釉、釉里红、釉上彩、釉下彩到孔雀绿、梅子青、雪花蓝、珐琅彩,罗良驹尽收囊中。人家洛阳师傅正经教的,罗良驹也是正经学的,外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待诸般烧陶制瓷技艺学会之后,罗良驹融入罗家祖传的陶瓷修补绝活,作假造假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通宝街上开张的店铺里摆满了罗良驹烧制的瓶瓶罐罐。罗宝驹又给各个铺子立了规矩:真货卖给中国人,假货卖给日本人。胆敢有铺面以真乱假,把真货卖给日本人,他照旧砸铺面。
安阳的日本文物贩子,对文物说懂也不懂,说不懂也懂一些。他们每天在通宝街上转来转去,最感兴趣的铜器,其次是玉器,实在物色不到这两样,才肯出手买瓷器。没过几天,安顺子看出了门道,他说:“日本人奸着哩,知道安阳地界上出铜器玉器,他们来安阳就奔着这两样,咱们烧的瓷器倒是看不出假来,他们就是不肯出大价钱。”
“不肯出大价钱,那是咱们不会卖。”罗宝驹说。
安顺子说:“人家要马,咱们牵头驴,这不是会卖不会卖的事儿。”
罗宝驹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两口喝干了茶水,把碗丢给了罗良驹,说:“老二,你明天上街把碗卖了,让弟兄们看看怎么卖出大价钱哩。”
第二天,罗良驹上街了,他寻了一个路口朝阳的铺面,蹲在门口晒太阳。候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两个穿着讲究的日本男人走过来,罗良驹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他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从厚棉袍子里面缓缓掏出一只花里胡哨的瓷碗,递给眼前两个日本文物贩子。
“正宗的康熙粉彩,仔细捧好了,万一摔了可就要了俺身家小命了。”罗良驹拉长了刀疤脸,神色凝重地叮嘱。
两个日本人捧着瓷碗仔细端量起来。穿和服的日本人从怀里掏出一只放大镜,对着瓷碗上的粉彩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递给了穿西装的日本人。他把双手抄在宽大的和服袖子里面,上下打量着罗良驹,用略带关东腔的中国话说:“你们安阳造假的水平再高,也骗不了日本专家的眼睛,这只康熙粉彩瓷碗是个赝品。”
“既然你不识货,那俺只好另寻买主了。”罗良驹伸手从穿西装的日本人手里一把抢过瓷碗,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他从西装日本人的眼里看出了犹疑不定的眼神,便知道这个日本人也断不准这只碗的真假。
“请等一下……”穿和服的日本人伸手拦住了作欲走状的罗良驹,“让我再看一眼。”
罗良驹突然神情紧张起来,说:“不行,俺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