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道山从镜子里看到胡子拉碴的一张脸,差点都认不出自己了,想来已经半个月没有离开过宪兵司令部了。就算再迷恋铜鼎上的玄机,妹妹订婚仪式还是要参加的。他原本反对樱子嫁给中国人,尤其是像罗宝驹这样一个在安阳城里倒卖文物的小混混。若是回到日本,说起妹妹这段婚姻,大家会怎样看樱子,又会怎样看自己?自己耽误了就耽误了,樱子已经二十二岁了,的确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都怪自己,从未替妹妹考虑过终身大事。初到安阳,他也曾动过心思撮合自己的大学同学龟田次郎和樱子来往,一厢情愿地认为樱子也一定会被龟田次郎吸引,二人会顺理成章地结合。可没料到的是,就在他全身心研究铜鼎的这段日子里,樱子却爱上了罗宝驹,竟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龟田次郎虽说年龄大一些,可家世显赫,人品也优秀,而且在“圣战”中屡立战功。
在这场以国家名义发动的战争中,几乎所有日本人都被洗脑,即便是井道山这样的反战派,时间稍久,也会不自觉地在脑子里冒出“圣战”这个词汇,替代原本认为的“侵略”。
井道山在浴室里,一边刮胡子,一边检讨自己的失责。就算木讷,他也能看出来,龟田次郎对樱子也有些意思,可樱子好像不领这个情,偏偏喜欢罗宝驹那个小混混。自己真的支持樱子的选择,会不会伤了龟田君的心?井道山还在左右思量,要不要答应这门婚事,樱子捧着井道山的和服走进浴室。井道山问她,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婚姻大事?樱子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井道山一声长叹,默默地接过和服,穿戴好之后,他问樱子,罗宝驹都请了什么客人?樱子说,除了我们俩没有其他客人。井道山说订婚宴席,这么冷清怎么行?樱子说,我们在这里也没有朋友,要不要请龟田君一起去?井道山翻动了两下眼球,说算了吧。
兴许是晚冬最后一场雪的缘故,雪片子大得像棉花垛子,且从凌晨到夜晚,足足飘了一天,愣是没歇过晌。安阳的孩童们,撒着花儿在大街上奔跑,南街滚个雪球,北街堆个雪人。还把春节时没舍得放完的鞭炮,一股脑拿出来,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刚刚堆好的雪人炸得七零八落,欢愉的笑声回荡在安阳阴郁的空中。
夜晚,洹河边上的榆树林子,吴庆德牵来一匹健壮的骡子,四只蹄子上包裹着苫布,行走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安顺子把一个用竹竿做的简易雪橇从洞里拽出来,吴庆德接过雪橇的绳子,绑在骡子身上。安顺子看了一眼怀表,示意宋小六和另外几个手下钻进了洞子。地洞尽头,吴宝才他们已经挖到了军火库地下室,吴宝才举起铁锹,轻轻敲了两下,说这就是地下室的水泥地面。安顺子和宋小六从腰里拔出自来得短枪,顶上火,对准上方。吴宝才见他两人准备妥了,这才举起镐开凿。凿了几下之后,侧着耳朵倾听一会儿,确认地下室没有人,众人这才甩开膀子干起来。一刻钟后,水泥地面被凿开了,地下室的灯光泻进地洞,照亮了几张既紧张又兴奋的脸。宋小六探上头去,看见后母戊鼎就在自己面前五六尺远的位置。一干人鱼贯进入军火库,把铜鼎抬进地洞,地洞中事先铺设好竹竿,拖着铜鼎比抬着铜鼎走,轻省了很多。洞口处,吴庆德早已把雪橇备好,众人把铜鼎抬上雪橇后,便作鸟兽散去。吴庆德和宋小六牵着骡子,沿着洹河冰面悄悄往下游走去,铜鼎架在雪橇上,滑动起来没有丝毫阻碍。虽说正在下雪,气温已远不如寒冬腊月天。一匹大骡子再驮上一个一千多斤的铜鼎,冰面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吴庆德和宋小六两个人提心吊胆,一怕被日本人发现,二怕连鼎带人带骡子,一起陷落洹河。两个人一直往下游走出两三里地,确信城墙上的日本哨兵听不到声响,吴庆德和宋小六这才催动骡子奔跑起来。骡子跑起来后,冰面上的“咔嚓”声顿消,于是,懂事的骡子跑得更加欢实。洹河的冰面上留下一道雪橇的痕迹,不过大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且愈下愈急,约莫有个一袋烟的工夫,大雪就把雪橇的痕迹全部覆盖。
一刻钟过后,雪橇已经远离了安阳城。吴庆德和宋小六,赶着骡子拐出河道,上了一条马路。马路上停着一辆小型卡车和几匹快马,听见动静后,林枫和赵均铎等人从卡车里钻出来。看到雪橇架子上的铜鼎,两人吃惊不小,林枫问赵均铎:“罗宝驹如何知道今天下雪?”
赵均铎说:“前几天,看到罗宝驹的手下,满安阳城里找算命的瞎子,我估摸着是瞎子帮他算的。”
吴庆德从雪橇上抽出一把大油锤,宋小六用苫布把铜鼎仅剩的一只鼎耳裹了起来,吴庆德举锤就要砸。林枫急忙伸手拦住,问他要干啥?吴庆德说,是罗宝驹嘱咐他敲掉一只鼎耳,他作为股东要保留铜鼎的一部分。就在此刻,安阳城里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林枫和赵均铎一愣。宋小六说没事,是罗大哥的疑兵之计,让林虑山的褚大奎到元宝胡同抢铜鼎。林枫问,为什么去元宝胡同抢铜鼎?宋小六说,邱连坤想借日本人除掉俺们,透露消息说铜鼎藏在元宝胡同龟田家里,大哥将计就计,让褚大奎带几个人前往元宝胡同牵住宪兵,骚扰一下就撒丫子跑人。
到目前为止,整个布局完全由罗宝驹掌控。此刻,他虽然坐在家中喝订婚酒,可整个环节丝丝相扣,无一偏差。此等运筹帷幄的能力,竟然出自一个安阳街头的痞子混混,不由得让人心生敬畏。林枫和赵均铎对望了一眼,只好任由吴庆德砸鼎。吴庆德足足砸了二十多锤,才把鼎耳敲下来。铜鼎被抬上林枫和赵均铎的卡车后,宋小六从怀中掏出两张鹅黄信笺,递给林枫。林枫接过信笺,只见第一张上面写道:宋小六与吴庆德将铜器运至风来渡,交由林枫。信笺左侧留白,乃是接手人签名处。第二张鹅黄信笺则是:林枫将铜器运至错埠岭老槐树,交由李守文。林枫笑着点头,在第一张信笺上签名,交还给宋小六,把第二张信笺折叠好,装进上衣内侧口袋。宋小六装好收条,对林枫说,事不宜迟,望林先生即刻启程,李守文还在错埠岭候着二位呢。说罢,宋小六与吴庆德一人牵着骡子,一人抱着鼎耳,消失在雪夜里。
目送着二人走远,赵均铎问林枫,我们真的要把这玩意儿运到错埠岭?林枫已经钻进卡车驾驶室,回过头来对赵均铎说,我与罗宝驹已有口头契约,土匪和八路军都守约了,我们作为政府岂能落下话柄。赵均铎说,上峰让我们控制铜鼎,可我们却把到手的铜鼎交出去,这是渎职、失职。赵均铎接着说,罗宝驹比猴子还精,铜鼎一旦交给李守文,我们就失控了。林枫说,罗宝驹既然信任我们,咱们也别辜负他,日本人对这个物件这般上心,光凭咱们几个人,估计是保不住它。林枫不再理会赵均铎,催促司机赶紧开车。赵均铎无奈,只好跟着钻进驾驶室,卡车轰鸣着向西开去。一路上,风未起,雪未停,大雪洋洋洒洒浑不知已是早春时分。
卡车在马路上开了足足一个多钟头,才临近错埠岭。错埠岭是一处十几里的连续上坡,卡车速度减缓下来,祥福隆商号的七八个伙计骑着十几匹快马,这才渐渐追赶上来,人和马的嘴里都“呼呼呼”地冒着白气。在一处陡坡上,卡车轮子陷进一个雪窝子里打滑,就地停在半坡上。林枫和赵均铎下车,指挥着伙计们拴上绳子,用十几匹马才把卡车拉上错埠岭。
错埠岭的最高处长着一棵近千年的老槐树,被当地人奉为树神。大雪之夜,错埠岭之巅,巍巍老槐树端着一身遒劲白装,透出几分不俗和诡异。逢年逢节的,老槐树上挂满了红布条,都是周围十里八乡前来祈愿的人挂上去的。至于灵与不灵,祈愿的人不知道,老槐树亦不晓得。
卡车开至老槐树旁,停下来,赵均铎和林枫从卡车驾驶室下来。赵均铎环望四周,说怪不得罗宝驹让咱们跑第二棒,下这么大雪,再好使的骡子也难把这个物件驮上错埠岭,敢情是利用咱们的卡车啊。林枫说,若是李守文手里有卡车,估计罗宝驹早就甩开我们了,这是明摆着的理儿。两个人正说着话,一行人护着一辆两头骡子的马车,由远而近走过来。马车在卡车十丈开外停下,一人跳下马车走过来,朗声喊道:“是祥福隆商号的林枫林老板吗?”
林枫抱拳秉手:“阁下就是李守文吧?”
李守文抱拳回礼:“我对林老板景仰已久,在下不才,正是李守文。”
两个人正在寒暄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远眺安阳城,一股火柱冒了起来。林枫和赵均铎正在诧异,李守文说,罗宝驹为了拖延时间,借机把宪兵司令部的军火库给炸了。李守文又说,你们倘若派特战队硬攻的话,此刻恐怕早已葬身火海。
林枫感叹道:“罗宝驹运筹帷幄,堪比国军一个特战队。”
李守文也点头赞道:“的确是一个帅才。”
验明正身之后,众人相帮,把卡车上缺了双耳的铜鼎搬运到马车上。林枫掏出鹅黄笺,让李守文签字完毕,两拨人马随即道别。李守文驾着马车,带领手下往错埠岭坡下走去。赵均铎问林枫,此等国之重器,我们就这样得而复失了?林枫望着远去的马车,悠悠地叹道,得之非福,失之非祸,今天晚上我们走了大半夜,其实都在日本人第一道关卡内,再往外走就出不去了。林枫接着对手下说,宪兵司令部的军火库炸了,估计日本人非把安阳城折腾个底朝天,咱们暂时避一避风头,各自去第二落脚点吧。说罢,众人各自骑上马,转眼间散了个干净。赵均铎见众人走远,他立在当地犹豫了片刻,拨转马头,朝着李守文驾车离去的方向,一路追了下去。
安阳城内罗家老宅子里,罗宝驹、罗良驹、井道山和井道樱子四人相坐对酌,虽说是订婚喜宴,宾主却各怀心事,气氛不仅沉闷,更显怪异。老梁头不停地往上端菜、往下撤菜,四个人找不到合适话题,只好一味地夸赞老梁头的厨艺,整个订婚喜宴,只数下人老梁头一个人高兴。樱子本来也高兴,毕竟是自己终身大事,人也是自己挑的,哥哥井道山虽说不赞成这桩婚事,可到底还是来了,也算默认了。酒席间,任凭她如何调节气氛,都不见起色。这场酒喝得别扭,是四个人心知肚明的事儿,因为那只大铜鼎“搁”在他们中间。就算酒席上看不见,四个人心里也都装着铜鼎。四个铜鼎倒是不打架,两个人想着破译,两个人想着偷,都是私下里的事儿,谁都不会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