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罗宝驹手下的弟兄三三两两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聚齐到文官村北洼地,跟吴庆德带来的帮手会合。按照白天商量好的计划,开挖之前,先把赵小二老婆的棺材抬出来,等到挖出铜炉之后,就在原地掩埋。赵小二知道“借坟”必有缘故,他早早就来到老婆坟前。待看到吴庆德和罗宝驹来了,他呼天抢地号啕起来,嘴里呜呜噜噜絮叨着,大概的意思是,苦命婆娘走后也不得安生,入土还不得安宁,搬来抬去还不得变成气死鬼。吴庆德对着赵小二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不用在这吓唬俺,俺什么鬼没见过,还怕个气死鬼,你老婆死了,在俺家地里起坟,占了大便宜还在这儿卖乖。踢归踢骂归骂,吴庆德从口袋里摸出十块现大洋塞给赵小二,让他赶紧回家。赵小二把钱塞还给吴庆德,哭丧着脸说:“三哥,俺已经收了您十块钱了,再收钱好像是俺占便宜没够,这样吧,今晚有什么好事儿,给俺入上一股,咋样?”
吴庆德回头看罗宝驹,罗宝驹点头允是,说别耽误工夫,人多搭把手,多一股就多一股吧。吴庆德又踢了赵小二屁股一脚,说你他娘真是占便宜没够。吴庆德把剩下的十块现大洋交还给罗宝驹,说早知道赵小二的出息,想分两次给钱打发他走,没想到他的胃口更大。罗宝驹没有接钱,说是等干完活,给众位兄弟们买点酒肉,算是庆贺。吴庆德一声招呼,众人开始平坟挖土。赵小二新近加盟入股,干活分外卖力,抬老婆的薄板棺材时,他一马当先跳下坟坑。新棺材往旁边一扔,薄板子差点散架,赵小二都没顾上多看一眼,撸胳膊挽袖子,抓起铁锹就挖土去了。埋铜炉处已经两次回填,土质很是松软,只用一个时辰就挖到了铜炉。麻绳换成了牛皮大绳,木梁换成了海碗口粗木梁,三十多人拉动划子,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大铜炉吊上土坑。铜炉刚刚落地,宋小六骑着吴庆德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说是有一队人马大概三四十人,大都带着长枪,直奔文官村而来。罗宝驹问是日本人还是黑狗子?宋小六说都不是,穿着便服,听口音像是林州一带的。罗宝驹说坏菜了,肯定是林虑山的土匪褚大奎来了。听说褚大奎来了,文官村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惊呼。罗宝驹低声说,没准褚大奎的眼线早就到了,正在暗处盯着我们。他让吴庆德回村再套一架马车,也用两头骡子。吴庆德不解,直愣愣盯着罗宝驹没有说话。罗宝驹笑了笑,伏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吴庆德应声,带着两个族人回村备车。罗宝驹指挥人手抬铜炉,八个壮汉子一齐搭手,才把铜炉抬上马车。罗宝驹看着铜炉,心里估摸这件东西怎么也得一千多斤,真是旷古罕见。土坑很快被填平,赵小二老婆的新坟再一次堆好。
众人刚刚把气儿喘匀,罗宝驹约莫一下时间,招呼大家簇拥着马车回村。北洼地四下一片漆黑,罗宝驹已经从黑幕里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正在慢慢逼近。
马车行至村口,罗宝驹接过辕绳和马鞭,他让吴宝才跟自己上了马车,其他人各自掩去。罗宝驹扬鞭抽打骡子,马车沿着村边的土路狂奔起来,半袋烟的工夫,另一辆马车也加入进来,绕着村子兜开了圈子。绕了两圈之后,两架马车从不同的两条路进入村中,霎时匿迹。罗宝驹和吴宝才驾着拉铜炉的马车,径直到了吴庆德家,安顺子和罗良驹等人拥出来,七手八脚抬下铜炉,填埋到了西院马棚挖好的坑内。众人刚刚收拾完毕,吴庆德推门进入,说是把另一架马车赶到了赵小二家的马棚。吴庆德说发现有人盯梢,估计是褚大奎的人,应该是瞒不了太久,土匪们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罗宝驹说拖延一刻是一刻,咱们来商量一个退敌之策。吴宝才说,十村八乡只要听到林虑山褚大奎的名号,胆小的都吓得尿裤子,咱们如何退敌?安顺子掏出双枪,说实在不行就跟土匪们硬拼,总不至于把到手的宝贝撒出去。罗宝驹说,硬拼是下下策,枪声一响,鬼子们就能杀回来,到时候惹祸上身,钱财两空。罗良驹绕着吴庆德家院墙瞅了一圈,随后又爬上院子里一棵杏树往外探看,下树的时候粘了一手杏树胶。他在墙上蹭了好一会儿,才把杏树胶擦掉。突然,罗良驹眼前一亮,他问吴庆德,家里有没有杏树胶?吴庆德说文官村种桃树多,家里有桃树胶,每年春上都有外地木匠来村里收购桃树胶。罗良驹说太好了,因为他跟着他爹罗万通学修补器物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也是桃树胶。吴庆德问要多少?罗良驹说越多越好。吴庆德从厢房里拎出一筐子桃树胶,问罗良驹够不够?罗良驹说至少还得再要三筐子。吴宝才说他家还有一些,再问问其他人家,凑个三五筐子不是问题。吴庆德家里有两口大柴锅,罗良驹让人把两口锅里各添三桶水,熬制桃树胶。
顶多也就半个时辰,桃树胶熬制好了。罗良驹让弟兄们人手执一瓢,瓢里瓢外用豆油抹了一遍,桃树胶几乎粘不到瓢上。众人拿着瓢,抽着烟,单等宋小六的信儿。“吧嗒”一声门闩响,宋小六闪进院子,说土匪来了。罗良驹便带着兄弟们开始往院墙上浇桃树胶。天气干冷,桃树胶浇到墙上,表层的胶皮眨眼工夫就硬实了,热气立马就被封住。浇完了院墙上的桃树胶,众人立刻吹灯拔蜡,猫进屋里躲藏。罗宝驹让弟兄们把自来得顶上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罗良驹说放心吧,兄弟们没有开枪的机会。罗宝驹有些疑惑,他问罗良驹,桃树胶真的管用吗?罗良驹说,你就等着瞧热闹吧。原来,安阳土匪界有个习惯,进门取货都不走门口,因为自唐宋以来,安阳人每逢春节都在门口悬挂西门豹当门神。西门豹曾为安阳邺令,在父母官面前行鸡鸣狗盗之事,兴许会让土匪们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安阳地界上的土匪们进宅入户从不走门口,一水翻墙头。明朝之后,门神换成了秦叔宝和尉迟恭,可土匪们的习惯已经养成,进进出出翻墙头渐成绿林界风尚。
此时,村中稀稀拉拉的狗叫声连成了片儿。一声呼哨响过后,吴庆德家院墙上“呼啦”一声冒出一圈人头,紧接着就传来无数叫骂声:“呀?呀?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粘住了,大当家,俺们被粘住了。”
“叫唤你娘个屁,老子也被粘上了。”
屋里的人长舒一口气,吴庆德拍着罗良驹的肩膀,说:“听说书人讲过水困、火困,可从来没听说过粘困,罗二爷真行!”
罗良驹嘴巴一咧:“走吧,收枪去。”
吴庆德等人打开院门,细数之下,三十一个土匪尽数挂在院墙之上,上下不得。罗宝驹用手电筒照了照大当家的褚大奎,发现这人非但不是传说中的凶神恶煞模样,反而是鼻直口方一脸书卷气。兴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彪悍,褚大奎脸上留起了胡子,却稀疏得不成样子。罗良驹清点一下,总共收缴土匪长短枪二十五支,子弹足有两千多发。安顺子带着几个人,把村口看护马匹的两个土匪也一并擒来,还牵来十七匹快马。眼看自己全军覆没,粘在墙上的褚大奎高声喝骂:“日你娘!你们敢算计我褚大奎,就等于文官村捅了马蜂窝了,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信球!”
这话真不是吓唬人,安阳地界上,褚大奎的名号是被大人用来吓唬夜晚哭闹的小孩的。吴庆德和吴宝才等文官村人,被褚大奎骂得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收场。宋小六跑进院里,看到一小筐子自来得短枪子弹,兴奋地赶紧抓了两大把塞进兜里。罗宝驹问他县城那边什么消息?宋小六说,邱连坤在文官村一带布下眼线,估计这边有事儿,安阳很快就能得到消息。罗宝驹问消息准确吗?宋小六说是苟耀才传过来的信儿,应该差不离。罗宝驹扫了一圈院子里的人,看到吴庆德和吴宝才一副紧张神色,便高声安慰道:“这事儿由俺罗某人把舵,跟文官村没有干系,姓褚的再叫唤,就给他嘴巴里面灌上桃树胶。”
褚大奎知道碰上了硬茬,即刻收声,转而把语气缓和下来,说:“罗先生,小可大奎这厢有礼了!自古兵者诡道也,穷两千年之兵家典籍,未见以胶退兵者,此乃诡道之化境也,佩服佩服!”
罗宝驹误以为是另一个土匪答话,急忙拿手电照了照,确认是刚刚骂完日娘信球的那张嘴喷出来的之乎者也。安顺子憋不住了,冲着褚大奎笑骂道:“你个信球货,自己一个人就能唱一台子戏哩。”
罗宝驹招呼吴庆德、吴宝才、安顺子、宋小六和罗良驹进屋,说日本人和警察肯定以为褚大奎能得手,估计他们现在把兵力集中在通往林虑山的路上,咱们可以利用土匪吸引注意力,暗中把铜炉运出文官村。安顺子喝彩,说这就是明着修桥,暗中铺道。罗宝驹纠正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吴庆德和吴宝才对望了一眼,吴庆德摇头说不中,俺们老少爷们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一个子儿没见到,你们就要把铜炉运走,这不中!罗宝驹说日本人已经盯上铜炉,这是唯一把铜炉运出去的机会,如果错失良机,恐怕大家真的就要把身家性命搭上了。吴宝才说那也不中,铜炉在手里,跟日本人和警察还有个拿手,你把铜炉弄走了,就算日本人要了一村老少的命,俺们都得挨着。吴庆德眼看两边把话僵住了,说道:“还是按照罗爷的路数走,让土匪吸引鬼子兵,罗爷抓紧时间回城里找买主,两下都不耽误。”
“这么大的物件,别说安阳了,就算南京北平也难寻合适的主顾,”罗宝驹沉吟了片刻,“这样吧,我和二爷、小六先回城,安顺子在村里先照应着,等到明天午后时分,你们就放土匪们回山。”
安顺子问道:“把枪还给土匪,他们就地翻脸怎么办?”
“褚大奎不放,先留在我们手里,土匪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让小喽啰们回林虑山,拿五千大洋来赎回他们大当家的,把时间拖延开。”罗宝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