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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她出了白琅的书房,若是回自己那一处,该出了东边门洞便折转向南,然而她走的,却偏生是出了门洞转向北,七绕八拐的,竟然是兜到了将军府的后园中去。

她身后跟着的脉脉殷殷两个,自然是领教了方才的一番大战的,见她沉默不悦,也不敢拦,只得在后头尾随着。

碎玉乱琼一般的雪花飞坠而下,粘在她衣上发间,秦念却浑然不觉。她不知晓自己走了多远,终于停住脚步,道:“我要坐一会儿。”

脉脉急道:“娘子,使不得!这里又无有座椅茵……”

“褥”尚未出口,秦念已然扫了扫假山上落着的雪,在那上头坐了,背向着她们,轻声道:“我愿意。”

脉脉轻轻啧了一声,似是不愿又无奈,终于转向另一个婢子道:“愣着做什么,去拿一把伞来!”

秦念听得分明,却也没有阻拦。她这样的身份,不管不顾地在大雪里随便一坐,已然是失分的了,若是还拦着婢子不叫她们取伞,便摆明了是要把自己折腾成伤风——实在是太过做作,简直难看。

然而若要她毫不造作地回了自己院中,假作成个没事儿人,她又当真做不到。

今日的事儿,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哪个儿郎子没有个心上欢喜的人呢。如今白琅二十岁出头,然而论及情窦初开之时,该当是十五六岁——彼时她正是个调皮讨嫌的小女娃儿,便是生得再玉雪可爱,只怕也激不起他的在意来。况且若那时他上心她,那便简直是个禽兽了。

再说了,白琅也不曾纳那位唤作晚儿的人物。听白瑶的口气,这女子甚至为了他自尽身亡。

郎情妾意,偏生身份天差地远。她无望自尽,他留了卿卿从前弹过的琴……真是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啊,倘若她秦念不是这故事里做坏人的人,简直要为那薄命的红颜落泪了。

可她偏生是后来嫁了那位痴情郎君的人,她甚至还得了他的宠,更弹了他的故人曾经心爱的琴。

怪道她弹琴时白琅出神,或许,那一首《风雷引》,那位晚儿也弹过,或许,那一曲《昭君怨》,伊人还当真能奏出相念不可相守的凄楚悲凉。

而她,她的平安顺意,依仗了谁。

雪片越飞越大,稍远一点的梅林已然玉树琼枝。而她头上身上却再没有沾染的雪,想必是取伞的人回来了吧……

这样的时刻,天地都是冰冷干净的,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血还有温热。她压着自己心头的酸涩,去想自己其实还是胜利了的——不管白琅为什么娶她,总之做得白家夫人的是她秦念,被他温和地疼宠着的是她秦念,今后能为他诞育嫡子嫡女,成为他家中人人敬重的族妣的,也是她秦念。

那个晚儿,再如何也已然不在了。他便是愿意纳她为妾,也来不及了——其实主母们要惩治妾室太容易不过,彼人便是活着,便是如愿做了白琅的妾,她也不会畏惧,更何况那个人已然长眠九泉了呢。

但到底此意难平。

活着的人,他身边的人,永远都不会比离开的人更讨喜了。她可能会犯错,可能会惹厌,会疲惫和苍老,但那个已然不在了的人,却永远年轻美丽,温顺多才。

比不过的,除非她也在最好的年华里故去。

可是谁愿意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求死?日子还是要过的,娘子还是要做的。今后便是白琅想要纳妾纳婢,她也只能接受,亲手为他挑选容色才德皆好的女子。这便是女儿的宿命,做不得,便损了母家的颜面。

秦念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决定回房歇着了。她的鞋履已然湿了,再坐一会儿,只怕袜子也能挤出水来。

只是一转身,她便怔住了。为她撑着伞的,并不是她的婢女,却是白琅。

他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攥着墨竹伞柄,骨节修长匀称,颜面上既无焦急,也不似要解释,只道:“这里冷,回去吧。”

秦念听得这一句,却突然变了念头。她方才什么话都不曾说,可是,在心里头难受的时候,被他看了去,便简直是如同叫他知晓了自己的一切思想一般窘迫。她向后退一步,摇摇头,道:“不。”

白琅手中的伞只罩着她的头顶,他自己肩上却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已然有些融化了,他肩上的衣料便比别处的颜色更深些:“鞋袜都该湿了。再不暖着去,当心腹痛。”

他只言片语不提方才的龃龉,秦念便觉得她自个儿好容易平复下去的不甘与委屈又漫了上来。这实在不是端庄知仪的国公府千金该有的情绪,可对着白琅,她心里只在反复问一句话——为什么他最先欢喜的人,不能是我?

“快些,我今日不大有耐心。”白琅催道。

秦念突然便急躁了,道:“郎君没有耐心,回去暖着便是了,何苦随了我在这里挨冻?我愿意留着看雪,便是鞋袜湿了,我也高兴的!你……”

她言语不曾说尽,白琅便把手中的伞丢了,将她打横抱将起来,道:“夜夜腿足冰凉的,还敢这般闹性子!由得你!”

秦念骇然,不由伸手扶住了他肩颈。白琅压根儿不看她神色,将她抱到路上方才放下。秦念呆呆的,也不知晓现下是接着闹脾气好呢,还是跟着白琅老实回屋中烤火好。

白琅却也没给她时间思虑,拖拽了她衣袖便往前扯。秦念叫他带得脚下一个踉跄,竟跌了一跤。

这倒是将白琅也惊了一跳,他忙转回身,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秦念却不碰他伸过来的手,跪坐在积雪的小径上,只是哭起来。

“七娘……”白琅口气和缓了许多:“委屈难受,你回去再哭可好?我陪着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你现下这样坐在雪地里,要落毛病的。”

秦念坐根儿不搭理他,低着头,眼泪便啪嗒啪嗒直接向下掉。她也不晓得自己如何陡然多了那样深厚的委屈,只觉得再不想搭理白琅了。他要喜欢谁,随他,要纳妾什么的,也大可随他,只是,他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她呢?

所以,可见还是并不喜欢……若是他真心呵护的人,一定不会这样用力地拉扯她的。

白琅见她一动不动,伸手来拽她,秦念却死赖皮地要坐在地上。他可以把她整个儿提起来,却总不能如拎个猫狗一般把她提回去。

无奈,白琅只能跪坐在她对面,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好了,你要哭便这么哭吧。”

秦念如同被针戳了一般,当下便跳起身来,头也不回便走。白琅也跟着站起来,在她背后,不轻不重地叹道:“别扭。”

秦念听得这一句,却觉得心尖子上方才空了的地方被人添了那么一小撮儿烧红的铁末子,烫了一下,竟然还是有知觉的。

到了她院中,她便停了脚步,看着白琅,道:“郎君可以回还了。奴现下已然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跑出去挨冻。”

白琅张了张口,终于是假作没听到这一句,向着她院中的粗使婢子道:“叫你们熬煮的红花水,可煮好了没有?”

秦念实在是没法儿对白琅如何。她便是生闷气,方才也闹过了,再闹,便不像话了。她总不能现下还言辞讥讽白琅,到底白琅不曾做错什么——换了谁放在他的位置上也只会这么做,娶个豪门出身的娘子,至于那贱籍的心上人,再好也只能做个妾。说来似是负心,可天下,谁不是这么做的?

再说了,她作为他这一份负心的获益人,似乎也没有任何立场把他赶出去——真要赶,她这里所有的下人外加她自己,都不能奈何他的。

两个婢子将木桶取来,将烧得热热的红花水倾进去,服侍秦念脱了履袜。她将足腿浸入水中,只觉那水的烫劲儿直上腰节,舒服得很,不禁微微后仰身子,舒了一口气。然而转念想到那罪魁祸首还在一边儿坐着,不言不语竟然只是在看她,不由又挺直了背,坐得板正些好不叫他看扁。

白琅却似是全然不注意她的举动,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看得秦念心里头发虚——难不成刚才她走掉是她任性,一个人坐着也是她任性,至于哭出来更是失了贵女颜面,总之是她错了太多,白琅才这副模样的?

她心中忐忑。方才闹腾的时候,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只是那一股委屈……如今想想,对着情郎委屈自然无碍,只是,对着夫君委屈却十足小家子气了。

待得婢子们将已然逐渐凉下去的水撤走,白琅方挥挥手示意旁人都下去,站起了身,走到垂腿坐在墩子上的秦念身边。倒也不说话,只俯下身,取一方湿了的帕子,一点点为她擦掉脸上泪迹。

秦念颤抖着一动不动,却不知怎的,又有一滴泪珠划下脸庞。这一回,白琅也要叹息了:“莫哭了。”

秦念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道:“郎君,同我讲讲她。”

“她?”白琅一怔:“你是说,晚儿吧?那是阿瑶的姨表姊。是个温顺安静的人。”

秦念垂了头,道:“因她是贱籍,你才不要她的?”

“并不是。”白琅道:“贱籍也不是不可以收用,只是我当初全然不知晓这一桩情事。”

秦念一怔:“那么那架琴……”

“那是我阿娘的遗物。”白琅道:“阿爷还在的时候,就摆在书房之中。后来有一回那晚儿来府上,见得了,欢喜得不得了,便调了弦拨弄了两声,后来每回来探看姨母,都定要去我那儿弹琴。”

秦念抿了口,低声道:“那是有心意于郎君了。”

“是了。”白琅道:“可我也无法的。总不能叫她注意避讳……我一年到头总有十个月是在边军的,偶然回来,又不好天天躲出去。”

“您并不欢喜她么?我听瑶娘言语中的意思,那位小娘子生得该挺俊美。”

“大概……”白琅想了许久,道:“并不欢喜吧。我若是欢喜一个人,自己总该是有察觉的。至于她相貌,现在倒也记不清了。只想着,有那么一个人是因你去死的,想来有些恻然。”

“那么我呢?”秦念鼓足勇气,装作冒失,问了这一句。

白琅不意她出此言,道:“你如何?”

秦念一横心,只将颜面身份都丢了,道:“郎君可欢喜我?”

“你是我的娘子啊。”白琅似是哭笑不得,索性半跪下来,将她拥住:“问这些痴话!这一世,我纵使对不住谁,也没有对不住自己内人的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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