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整个中原的大地都陷入了水深火热的战争之中,不过天子雄踞的长安依然是繁花似锦的都城。
这一路走来,李天问看到的只是战争的残酷,人性的丑陋。虽然每一个场面都惨烈的让她过目难忘,不过对于从小就历经磨难的她来说这些都已经是司空见惯了。而如今的李天问正走在繁盛的长安街上,这里八街九陌,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往来行人或苍迈、或风雅、或世故、或清新,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商贩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好不热闹!这与长安城城外的境况可真是云泥之别啊!
“哎,此等粗布麻衫触感虽然不如绢绸来的舒服,不过却也透气凉爽。主人,这一路我们扮乞丐,装商人,一会儿男来,一会儿女,现在我们又身着这破布烂衫扮成走方郎中,这般百变身份,即便是为了躲避莫家残存的眼线和势力,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跟随李天问身后的一位小厮满嘴的抱怨和委屈,虽然男性装扮,但是举手投足间满满流露着女性的柔美和灵巧。
李天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走着……
那女扮男装的小厮也并非愚不可及的人,立马想道:“莫非……莫家的势力尚在?”
“美蓝,”李天问止住了脚步,回头说道:“大厦已倾,莫家如今是树倒猢狲散,而今我不再是莫主,你也逃出了莫家势力的掌控,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今日,我不希望我们还杞人忧天地活在莫家的阴影里。”
看着美蓝拱手施礼点头应是,其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李天问便放下斗笠上的面纱,转身依旧前行。李天问不似美蓝变装破绽百出,她女扮男装了十年,这一身的粗布烂衫掩盖不住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什么是芝兰玉树,什么是貌胜潘安,若不是炎炎烈日不得不头顶蓑帽,此等面容必定在长安城形成掷果盈车的现状。可是她无心孤芳自赏,毕竟自己费尽了心思辗转来到长安,毕竟美蓝莫名的猜测也并非不无道理,说是杞人忧天未免太过,但是漠不关心也太过释然。她只能尽力尽量地远离莫家,毕竟近十年莫家掌舵人的身份并不是那样好摆脱的。
转至一个阴凉的角落,李天问撩衣倚靠着墙面而坐,看见美蓝毕恭毕敬,忙忙碌碌的样子,天问心里油然而起一阵心疼,“你可知为何我会唯独带你寻亲归府?”美蓝小心翼翼地递上水袋,猜到:“美蓝素来无法无天,若非主人,恐怕没人降得住。”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李天问笑道。随即拉住美蓝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几个虽说是婆婆当初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但也都是我亲自从百余人中择选的贴心人。经过这多年的风雨与共,我们早已是亲如姐妹。你们性格各异,秉性不同,尤其是你,过分的莽撞,过高的眼光,过直的心思,难免今后不会吃亏受苦,不过你陪在我身边的时间最短,对莫家,对我都知之甚少,这正是我选你的原因。你的心直口快,鲁莽冲动或许可以更好的掩饰我这波诡云谲的十年。所以,维持你的本心就好。”
“是,”美蓝也稍稍露出了本性,“自从得知主人准备寻亲归府,我们几个真是煞费苦心,削尖了脑袋想要陪同您一起来长安。不曾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机会竟然能落在我这最没希望的人身上,临行前,她们几个再三嘱咐我要好好侍奉您,莫要争强好胜,逞凶斗狠地给您惹麻烦,我也是担心的紧呢,这下好了,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她们叮嘱地没错,”李天问一盆子冷水泼了下来,顿时浇灭了美蓝的兴奋之情,“这里乃是天子脚下,风云交集,尔虞我诈,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身败名裂,甚至累及家人。我是让你随从本心,但也并非让你胡作非为,所以谨言慎行还是要的。”
“美蓝受教,自当谦逊有礼,不会惹事生非的。”岂知这一保证,并未让李天问真正放下心来。越接近目的一步,她内心就越加纠结……
主仆二人在长安街一处僻静角落歇了约一个时辰,此时正直盛夏午时,日头正烈,大地被灼烤的烫人,情急之下美蓝只得把走方郎中的布幡遮在了倚墙休息的李天问的头上。
“这个招牌我不是让你放在街口吗,怎么拿过来了?”
“日头太盛,我担心您热着,就拿过来给您挡日头。”
“你难道忘了,我是怕冷不怕热的。这个牌子我可是大有用处,你不要因小失大了,快些放回去。”美蓝只得悻悻地把布幡放了回去。果不其然,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辆青蓬双辕马车停在了街口,一名侍女跳下车来慌忙施礼请罪:“未及时侍奉在侧,望主人恕司青不慎迁延之罪。”
“是功是过自有定论,你且说一下如何这般信誓旦旦认我为主。”
此时骄阳似火,日头更烈。可是李天问似乎突然来了兴致,并没有急着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正襟危坐,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侍女,一袭湖水绿的纱裙,头发简单地绾着,并没有半分珠宝簪花装饰,唇不点而红,眉不染而黛,清新脱俗,使人如沐春风。李天问看着她露出欣赏的神情。
司青跪在清凉的石板上,拱手施了一礼回道:“司青遵命。莫家世代坐拥江州,根深蒂固,一应组织人脉江州十占其三,此次霍乱莫家虽身受重创,但并未波及江州百姓分毫。司青坚信这必然是主人运筹帷幄所致,所以自接到莫老主人仙逝的消息,司青便确认不日主人便会只身来到长安,不曾想……”司青看了一眼旁边身着怪异的美蓝,接着说道:“于是我不敢擅自行动,便派人在长安街布哨等待您的到来,果不其然今早接到线报说是有怪异之人进入长安城,其随身携带的布幡上写着‘莫理天问疾,解忧留君处’,而这两句话隐含着莫家小姐和主人的名讳,因此才确信主人的身份。”
“起来吧。”李天问嘴角微微一扬,而后看了一下立在身边不服气嘟着嘴的美蓝便继续说道:“互相见礼吧,以后你还得仰仗司青的照拂。”
“司青不敢,司青见过美蓝姐姐。”
“你知道我?”
“主人身边侍女之一的美蓝出身关外蓝水,地处西域。主人曾夸奖姐姐说‘窈窕妙美人,蓝水奏离殇’,姐姐眉目深邃,深有异域女子的魅力。所以司青才斗胆相认的,难不成是妹妹眼拙猜错了姐姐的身份?”
美蓝偷偷看了一眼李天问后便略微回了半礼,说道:“没错,我是美蓝。”虽然嫉妒让自己并不喜欢司青,但是依然被她的谦逊周到,观察入微所折服。自己跟随李天问也有些日子,深以为行事作风极具自家主人的风范,岂料如今竟有司青这般聪慧机敏的人,又深得天问的赏识,美蓝不禁担心她们几个多年在李天问心中培植的地位不免要撼动几分了。
在司青的侍候下,李天问主仆二人上了马车。主子闭目养神一脸的泰然,但身为侍女的美蓝在前途未卜下,她只能处处提防谨慎,不敢有一点的懈怠。
马车绕过繁华的街市停在了一处僻静庄园的后院,虽然门楼不大,但上面设匾并篆刻“生死门”三字让人看了不觉一阵发怵,阴风刺骨。
司青领着李天问一行人穿过层层幽门,条条走廊才到一处翠竹遮映,曲径幽深的小院。里面数楹修舍,立一假山,嵌一泉眼,灌一清流,修一曲栏,在这盛夏时节,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派清凉幽静的景象,毫无炎热之感。
沐浴,更衣,进食,休憩,醒来已是黄昏,数月以来,这是李天问睡得最为安香的一次。可是与天问不同,美蓝却是在门口守了一下午,丝毫未敢眨眼。
此刻夜幕已临,司青挑着一盏琉璃灯引着天问往庄园的其他院落走去。夜色中看不到远景,也看不清近处的事物,只是感觉这里游廊曲折,房舍林立,阡陌纵横,真是别有洞天!
来至一所空旷所在,有一连十几间屋舍交错相连,入得中间一门,旁人尽退,只有李天问一人推门而入。
一灯如豆,清茶一盏,一位身形单薄的女子在翻阅书籍,屋里静的出奇,一股异香萦绕梁间。
“留君姐姐。”李天问一声呼唤道出,执书之人立刻起身而立,待她丢丢秀秀地走近,便撩衣下拜,“见过莫主。”
“姐姐快些请起,天儿可当不起这一拜,”两人互相搀扶起身,坐到床边。李天问只感觉屋里太过黑暗,根本看不清姐姐的面容,于是招呼侍女掌灯,可是却被阻拦。
“近日我偶感风寒,神思恍惚,灯若太亮刺的眼疼,还是昏暗点为好。”这位女子刚刚说完便咳嗽不止。天问抓起她的手腕略略一诊便感觉情况不对喊道:“来人,掌灯!”门外一阵喧闹,少时美蓝便冲进屋来,司青也急匆匆跟随其后,跪在一旁缄默不语。
美蓝掌灯之后,天问才清楚地看清这位姐姐的容颜。脸色苍白,双眼乌黑,发丝枯黄,身形单薄,一副确确实实的病态之姿。啪嚓一声,茶杯被摔得粉碎,屋内众人具跪在地上。“司青你可知罪!”
“司青深知,不敢妄求饶恕。”
莫留君虽然费力止住咳嗽想要帮司青求情,却被李天问阻拦,“年节之时,我曾派人过来慰问,回话之人说姐姐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尚不足半年却……”天问懊恼地紧闭双眼,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流出。
“莫主赎罪。”刚刚语毕,一阵咳嗽之声便随之而来。李天问急忙搀起这位姐姐心疼地说道:“该请罪的是我。得你为我劳心费力苦心经营这解忧阁多年,如今我已不是莫主,恐更无力护姐姐周全。”
那位女子忍着咳嗽憋得脸通红慰藉道:“你有何罪,够苦的了,是我们莫家有负于你,如今你能妥善安排莫家所有,已是不易,如今大厦虽倾,但势力尚存,组织仍在,你万不可……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有姐姐为我未雨绸缪,天儿还怕什么?”
“好……好,你如今自称天儿,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只要一心记得你是李天问,将门淑女就好。归府后承欢双亲膝下,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从此万不要与莫家再有牵连……”话尚未说完又是一阵急喘咳嗽,还吐了血,司青立刻过来给她递水顺气,大半天才缓过劲来。
久别重逢的姐妹难舍难分,当晚李天问和莫留君秉烛夜谈直至困睡,岂料当东方天界刚刚露出鱼肚白,熊熊烈火散发的红光便提前迎来了白昼,偌大的解忧阁瞬间被肆无忌惮的火舌吞噬了一半。
李天问在美蓝的担忧呼喊中苏醒,却感觉神思清爽,一连多日的疲劳也烟消云散。起身后发现屋中因火光亮如白昼,莫留君不在屋中,梳妆台上虽然宝奁尘满,但依旧可以看出有人动过,而且门外争执不断,再加上昨日的促膝长谈,天问立刻感觉大势不妙,披起一件外衣便冲了出去,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庄园中有一楼阁走了水,火势随风四处乱窜,可偌大的庄园却不见一人救火,我正想跟您禀报呢,可是司青她却妄加阻拦。”美蓝气冲冲说道。
司青心虚无措地跪倒在地,一个头磕下却再也抬不起来。
李天问已然猜到了七八分,身体一个踉跄狠狠向后撞到了门框上,推开美蓝欲要扶持的手怒斥道:“跪在这算什么,还不快带我去失火的地方!”李天问说完尚未迈出两步,司青便起身跪拦在她的身前,她从袖中颤颤拿出一封信拱手交与李天问,看完后,李天问面无表情地说道:“前方带路,怎么也应该送送姐姐……”
那里本是一独立楼阁,矗立于湖面,因为是最先起火的源头,现在已焚烧殆尽,连唯一衔接它的桥梁也被烧断了,再加上天公不作美,由于风的缘故,四周仍是一片火海。李天问环视了一眼四周,走到水边,曲身跪在地上,撩弄池水,苦笑道:“姐姐你选得好去处,这里像极了楚湘楼……”天问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池水中,泛起层层涟漪,渐渐地水纹越来越密……
“司青身中迷香,有负主人所托,甘愿领罪!”司青再一次跪在地上,自责地难以抬头。美蓝听此一言马上撩衣下拜,竟浑然不知自己一夜好睡竟是中了迷香,“美蓝护卫不周,请主人降罪!”
“姐姐受教于玄医谭老先生座下,医术高超,毒迷之术更加精湛。更何况这本是上好放松身心的安神香,于我这羁旅之人大有益处,这是姐姐的一番好意,你们何罪之有。”李天问说道。
“本以为主人来了,莫小姐会稍许宽慰些,岂料她了无生念。主人,是司青的过错。我甘愿以死谢罪!”
“君若欲离去,莫寻;君若该离去,莫留……你既已知姐姐了无生念,又何故强加她厌世之感。”李天问将莫留君留下的书信投于湖中,墨迹遇水而化,望着那渐渐消失的字迹,李天问接着说道:“只是堂堂的莫留君,身后事不该如此凉薄。今日我们需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日再来好好祭奠一番吧。”
听完李天问的一番话,美蓝立刻知晓了这其中内情,原来那位身形单薄,人比黄花的女子竟是莫家第三代掌门人,晋位不足一月,便离奇消失的人。传说此人已死,岂料竟在天子脚下执掌着偌大的解忧阁,想必这又是自家主人的计谋,虽然美蓝刚解迷津,又陷疑惑,但是她并未聒噪多问。
“主人!”司青阻拦住了天问的脚步,她一脸的惶恐,惴惴不安。
“姐姐为了守护我,才秘密遣散和杀掉了所有知情人,如今特将你留下便是感念你多年侍候之劳,更何况你本就是我的人,此次寻亲归府,你就随我一起吧。”
匆匆于后门离开解忧阁后,主仆三人便栖身在一客栈梳洗装扮……